《吕氏春秋》第23卷(上)
贵直
【原文】
一曰:贤主所贵莫如士。所以贵士,为其直言也。言直则枉者见矣。人主之患,欲闻枉而恶直言。是障其源而欲其水也,水奚自至?是贱其所欲而贵其所恶也,所欲奚自来?能意见齐宣王。宣王曰:“寡人闻子好直,有之乎?”对曰:
“意恶能直?意闻好直之士,家不处乱国,身不见污君。身今得见王,而家宅乎齐,意恶能直?”宣王怒曰:“野士也!”将罪之。能意曰:“臣少而好事,长而行之,王胡不能与野士乎,将以彰其所好耶?”王乃舍之。能意者,使谨乎论於主之侧,亦必不阿主。不阿,主之所得岂少哉?此贤主之所求,而不肖主之所恶也。狐援说齐湣王曰:“殷之鼎陈於周之廷,其社盖於周之屏,其干戚之音在人之游。亡国之音不得至於庙,亡国之社不得见於天,亡国之器陈於廷,所以为戒。王必勉之!其无使齐之大吕陈之廷,无使太公之社盖之屏,无使齐音充人之游。”齐王不受。狐援出而哭国三日,其辞曰:“先出也,衣絺纻;後出也,满囹圄。吾今见民之洋洋然东走而不知所处。”齐王问吏曰:“哭国之法若何?”
吏曰:“斮。”王曰:“行法!”吏陈斧质于东闾,不欲杀之,而欲去之。狐援闻而蹶往过之。吏曰:“哭国之法斮,先生之老欤?昏欤?”狐援曰:“曷为昏哉?”於是乃言曰:“有人自南方来,鲋入而鲵居,使人之朝为草而国为墟。殷有比干,吴有子胥,齐有狐援。已不用若言,又斮之东闾,每斮者以吾参夫二子者乎!”狐援非乐斮也,国已乱矣,上已悖矣,哀社稷与民人,故出若言。出若言非平论也,将以救败也,固嫌於危。此触子之所以去之也,达子之所以死之也。赵简子攻卫,附郭。自将兵,及战,且远立,又居於犀蔽屏橹之下。鼓之而士不起。简子投桴而叹曰:“呜呼!士之速弊一若此乎!”行人烛过免胄横戈而进曰:
“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简子艴然作色曰:“寡人之无使,而身自将是众也,子亲谓寡人之无能,有说则可,无说则死!”对曰:“昔吾先君献公即位五年,兼国十九,用此士也。惠公即位二年,淫色暴慢,身好玉女,秦人袭我,逊去绛七十,用此士也。文公即位二年,厎之以勇,故三年而士尽果敢;城濮之战,五败荆人,围卫取曹,拔石社,定天子之位,成尊名於天下,用此士也。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简子乃去犀蔽屏橹,而立於矢石之所及,一鼓而士毕乘之。简子曰:“与吾得革车千乘也,不如闻行人烛过之一言。”行人烛过可谓能谏其君矣。战斗之上,桴鼓方用,赏不加厚,罚不加重,一言而士皆乐为其上死。
【译文】
贤主所崇尚的莫过于士人。之所以崇尚士人,是因为他们言谈正直。言谈正直,邪曲就会显现出来了。君主的弊病,在于想闻知邪曲却又厌恶正直之言,这就等于阻塞水源又想得到水,水又从何而至:这就等于轻贱自己想要得到的而尊尚自己所厌恶的,所要得到的又从何而来?
能意见齐宣王。宣王说:“我听说你喜好正直,有这样的事吗?”能意回答说:“我哪里能做到正直?找听说喜好正直的士人,家不居于政治混乱的国家,自己不见德行污浊的君主。如果我来见您,家又住在齐国,我哪里能算得上正直!”宣王生气地说:“真是个鄙野的家伙!”打算治他的罪。能意说:“我年轻时最好直言争辩,成年以后一直这样做,您为什么不能听取鄙野之士的言论,来彰明他们的爱好呢?”宣王于是赦免了他。象能意这样的人,如果让他在君主身边谨慎地议事,一定不会曲从君主。不曲从君主,君主得到的教益难道会少吗?这是贤明的君主所追求的,不肖的君主所厌恶的。
狐援劝齐滑王说:“殷商的九鼎被周摆放在朝廷,它的神社被周罩盖上庐棚,它的舞乐波被人们用在游乐中。亡国的音乐不准进入宗庙,它的神社不准见到天日,它的重器被摆放在朝廷,这些都是用来警戒后人的。您一定要好自为之啊!千万不要让齐国的大吕摆在别国的朝廷,不要让太公建起的神社被人罩盖上庐棚,不要让齐国的音乐充斥在别人的游乐之中。”齐王不听他的劝谏。狐援离开朝廷以后,为国家即将到来的灾难哭了三天,哭道:“先离开的,尚可穿布衣;后离开的,遭难满监狱。我马上就会看到百姓仓惶东逃,不知道在哪里安居。”齐王问狱官说:“国家太平无事却给它哭丧的,按法令该治什么罪?”狱官回答龇:“当斩。”齐王说:“照法令行事!”狱官把刑具摆在国都东门,不愿真的杀死狐援,只想把他吓跑。狐援听到这个消息,反倒自己趺跌撞撞地去见狱官。狱官说:“为国事痛哭的依法当斩,先生不知道吗?您这样做,是老胡涂了呢,还是头脑发昏呢?”狐援说:“怎么是发昏呢!”于是进一步说道;“有人从南方亲,进来时象鲫鱼那样恭顺谦卑,住下以后却象鲸鲵那样凶狠残暴,使别人朝廷变为草莽,国都变为废墟。殷商有个比干,吴国有个伍子胥,齐国有个狐援。既不听我的这些话,又要在东门把我杀掉,这是要把我向比干,伍子胥比并为三吧!”狐援并不是乐于被杀。国家太混乱了,君主太昏愦了,他哀怜国家和人民,所以才说这样的话。这些话并不是持平之论,因为想以此挽救国家的危亡,所以必定近于危言耸听。滑王不纳忠言却戮辱直士。这正是触子弃之而去的原因,也正是达子战败而死于齐难的原因。
赵简子进攻卫国,迫近了外城。他亲自统率军队,可是到了交战的时候,却站得远远的,躲在屏障和盾牌后面。简子击鼓,士率却动也不动。简子扔下鼓植感叹道。“哎!士卒变坏竟然快到这个地步!”行人烛过摘下头盔,横拿着戈走到他面前说:“只不过是您有些地方设能做到罢了,士卒有什么不好!”简子气得勃然变色,说:“我不委派他人而亲自统率逸些士卒,你却当面说我有些地方没能做到。你的话有理便罢,没理就治你死罪!”烛过回答说:“从前我们先君献公,即位五年就兼井了十九个国家,用的就是这样的士卒。惠公即位二年,纵情声色,残暴傲慢,喜好美女,秦人袭击我国,晋军绩逃到离绛城只有七十里的地方,用的也是这样的士卒。文公即位二年,以勇武砥砺士卒,所以三年之后士卒都变得非常坚毅果敢,城濮之战,五次打败楚军,围困卫国,夺取曹国,攻占石社,安定天子的王位,显赫的名声扬于天下,用的还是这样的士卒。所以说只不过是您有些地方没能做对罢了,士卒有什么不好?”简子于是离开屏障和盾牌,站到弓箭石磐的射程以内,只击鼓一次士卒就全都登上了城墙。简子说:“与其让我获得兵车千辆,不如听到行人烛过一句话!”行人烛过可算得上能劝谏他的君主了。正当击鼓酣战之时,赏赐不增多,刑罚不加重,只说了一句话,就使士卒都乐于为长上效死。
直谏
【原文】
二曰:言极则怒,怒则说者危。非贤者孰肯犯危?而非贤者也,将以要利矣;要利之人,犯危何益?故不肖主无贤者。无贤则不闻极言,不闻极言,则奸人比周,百邪悉起。若此则无以存矣。凡国之存也,主之安也,必有以也。不知所以,虽存必亡,虽安必危。所以不可不论也。齐桓公、管仲、鲍叔、甯戚相与饮。酒酣,桓公谓鲍叔曰:“何不起为寿?”鲍叔奉杯而进曰:“使公毋忘出奔在於莒也,使管仲毋忘束缚而在於鲁也,使甯戚毋忘其饭牛而居於车下。”桓公避席再拜曰:“寡人与大夫能皆毋忘夫子之言,则齐国之社稷幸於不殆矣!”当此时也,桓公可与言极言矣。可与言极言,故可与为霸。荆文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以畋於云梦,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葆申曰:“先王卜以臣为葆,吉。今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畋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王之罪当笞。”王曰:“不谷免衣襁褓而齿於诸侯,愿请变更而无笞。”葆申曰:
“臣承先王之令,不敢废也。王不受笞,是废先王之令也。臣宁抵罪於王,毋抵罪於先王。”王曰:“敬诺。”引席,王伏。葆申束细荆五十,跪而加之于背,如此者再,谓王:“起矣!”王曰:“有笞之名一也,遂致之!”申曰:“臣闻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葆申趣出,自流於渊,请死罪。文王曰:“此不谷之过也,葆申何罪?”王乃变更,召葆申,杀茹黄之狗,析宛路之矰,放丹之姬。後荆国兼国三十九。令荆国广大至於此者,葆申之力也,极言之功也。
【译文】
臣下言谈尽情,君主就会发怒。君主发怒,劝谏的人就危险。除了贤明的人,谁肯去冒这危险?如果是不贤明的人,就要凭着进言谋求私利了。对于谋求私利的人来说,冒这危险有什么好处?所以不贤的君主身边没有贤人。没有贤人就听不到尽情之言,听不到尽情之言,奸人就会结党营私,各种邪说恶行就会一起产生。这样国家就无法生存了。凡是国家的生存,君主的平安,肯定是有原因的。不了解这个原因,即使目前生存也必定要灭亡,即使目前平安也必定遭遇危险。国存主安的原因是不可不察知的。
齐桓公、管仲、鲍叔牙、宁成在一起喝酒。喝得正高兴,桓公对鲍叔说。“何不起身敬酒祝寿?”鲍叔捧起酒杯敬酒,说;“希望您不要忘记逃亡在莒国的情景,希望管仲不要忘记被囚禁在鲁国的情景,希望宁成不要忘记自己喂牛住在车下的情景。”桓公离席对鲍叔再拜,说;“如果我和各位大夫能都不忘记您说的话,那么齐国的江山也许就不危险了!”在这个时候,桓公是可以尽情进言的了。正因为可以尽情进言,所以可以跟他一起成就霸业。
楚文王得到茹黄之狗和宽路之箭,就用它们到云梦泽打猎,三个月不回来。得到丹地的美女,纵情女色,整整一年不上朝听政。葆申说:“先王占卜让我做太葆,卦象吉利。如今您得到如黄之狗和宛路之箭,前去打猎,三个月不回来。得到丹地的美女,纵情女色,一年不上朝听政。您的罪应该施以鞭刑。”文王说:“我从离开襁褓就列位于诸侯,请您换一种刑法,不要鞭打我。”葆申说;“我敬受先王之命,不敢废弃。您不接受鞭刑,这是我废弃了先王之命。我宁可获罪于您,不能获罪于先王。”文王说:“遵命。”于是葆申拉过席子,文王伏在上面。葆申把五十根细荆条捆在一起,跪着放在文王的背上,再拿起来。这样反复做了两次,对文王说:“请您起来吧!”文王说。“同样是有了受鞭刑的名声,索性真的打我一顿吧!”葆申说:“我听说,对于君子,要使他心里感到羞耻,对于小人,要让他皮内觉得疼痛。如果让他感到羞耻仍不能改正,那么让他觉得疼痛又有什么用处?”葆申说完,快步离开了朝廷,自行流放到澡渊边上,请求文王治自己死罪。文王说;“这是我的过错,葆申有什么罪?”于是改弦更张,召回葆申,杀了茹黄之狗,折了宛路之箭,打发了丹地的美女。后来楚国兼并了三十九个国家。使楚国疆土广阔到这种程度,这是葆申的力量,是直言劝谏的功效。
知化
【原文】
三曰:夫以勇事人者,以死也。未死而言死,不论。以虽知之,与勿知同。凡智之贵也,贵知化也。人主之惑者则不然。化未至则不知;化已至,虽知之,与勿知一贯也。事有可以过者,有不可以过者。而身死国亡,则胡可以过?此贤主之所重,惑主之所轻也。所轻,国恶得不危?身恶得不困?危困之道,身死国亡,在於不先知化也。吴王夫差是也。子胥非不先知化也,谏而不听,故吴为丘墟,祸及阖庐。吴王夫差将伐齐,子胥曰:“不可。夫齐之与吴也,习俗不同,言语不通,我得其地不能处,得其民不得使。夫吴之与越也,接土邻境,壤交通属,习俗同,言语通,我得其地能处之,得其民能使之,越於我亦然。夫吴越之势不两立。越之於吴也,譬若心腹之疾也,虽无作,其伤深而在内也。夫齐之於吴也,疥癣之病也,不苦其已也,且其无伤也。今释越而伐齐,譬之犹惧虎而刺猏,虽胜之,其後患未央。”太宰嚭曰:“不可。君王之令所以不行於上国者,齐、晋也。君王若伐齐而胜之,徙其兵以临晋,晋必听命矣。是君王一举而服两国也,君王之令必行於上国。”夫差以为然,不听子胥之言,而用太宰嚭之谋。子胥曰:“天将亡吴矣,则使君王战而胜;天将不亡吴矣,则使君王战而不胜。”
夫差不听。子胥两袪高蹶而出於廷,曰:“嗟乎!吴朝必生荆棘矣!”夫差兴师伐齐,战於艾陵,大败齐师,反而诛子胥。子胥将死,曰:“与吾安得一目以视越人之入吴也?”乃自杀。夫差乃取其身而流之江,抉其目,著之东门,曰:
“女胡视越人之入我也?”居数年,越报吴,残其国,绝其世,灭其社稷,夷其宗庙。夫差身为禽。夫差将死,曰:“死者如有知也,吾何面以见子胥於地下?”
乃为幎以冒面死。夫患未至,则不可告也;患既至,虽知之无及矣。故夫差之知惭於子胥也,不若勿知。
【译文】
以勇力侍奉别人的人,也就是以死侍奉别人。勇士没有死的时候谈论以死侍奉别人,人们不会了解,等到勇士真的死了以后,人们虽然已经了解了他,但为时已晚,和不了解是一样的。太凡智慧的可贵,就贵在能事先察知事物的变化上。君主中的胡涂人却不是这样,变化没有到来时惜然无知,变化出现后,虽然知道了却又为时已晚,和不知道是一样的。
事情有些是可以失误的,有些是不可以失误的。对于会导致身死国亡的大事,怎么能够失误呢!这是贤明的君主所重视的,胡涂的君主所轻忽的。轻忽这一点,国家怎么能不危险,自身怎么能不困厄?行于危险困厄之道,遭致身死国亡,在于不能事先察知事物的发展变化。吴王夫差就是这样。伍子胥并不是事先没有察知事物的变化,但他劝谏夫差而夫差不听,所以吴国成为废墟,殃及先君阖庐。
吴王夫差要伐齐国,伍子胥说:“不行。齐国和吴国习俗不同,言语不同,即使我们得到齐国的土地也不能居住,得到齐国的百姓也不能役使。而吴国和越国疆土毗邻,田地交错,道路相连,习俗一样,言语相通。我们得到越国的土地能够居住,得到越国的百姓能够役使。越国对于我国也是如此。吴越两国从情势上看不能并存。越国对于吴国如同心腹之疾,即使一时没有发作,但它造成的伤害严重而且处于体内。而齐国对于吴国只是癣疥之疾,不愁治不好,再说治不好也没什么妨害。现在舍弃越国去进攻齐国,这就象担心虎患却去猎杀野猪一样,虽然可能获胜,但后患无穷。”太宰豁说:“伍子胥的话不可听信。君王您的命令所以不能推行到中原各国,就是由于齐晋的缘故。君王如果进攻齐国弗战胜它,然后移兵,以大军压晋国国境,晋国一定会俯首听命。这是君王一举降服两个国家啊!这样,君王的命令一定可以在中原各国推行。”夫差认为太宰豁说得对,不听从子胥的意见,而采用了太宰船的计谋。伍子胥说;“上天如果想要灭亡吴国的话,就会让君王打胜仗;上天如果不想灭亡吴国的话,就会让君王打不了胜仗。”夫差不听。伍子胥提起衣服,迈着大步从朝廷中走了出去,说:“唉!吴国的朝廷一定耍生荆棘了!”夫整兴兵伐齐,和齐军在艾陵交战,把齐军打得大败。回来以后就杀伍子胥。伍子胥说;“我怎么才能留下一只眼睛看着越军入吴呢?”说完就自杀了。夫差把他的尸体投到江中冲走,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国都的东门,说:“你怎么能看到越军侵入我的吴国?”过了几年,越人报复吴国,攻破了吴国的国都,灭绝了吴国的世系,毁灭了吴国的社稷,夷平了吴国的宗庙,夫差本人也被活捉。夫差临死时说;“死人如果有知的话,我在地下有什么脸面见子胥呢?”于是用巾盖上睑自杀了。胡涂的君主,祸患还没有到来时无法使他明白;祸患到来以后,他们虽然明白过来也来不及了。所以夫差死到临头才知道愧对伍子胥,这种知道就还不如不知道。
过理
【原文】
四曰:亡国之主一贯。天时虽异,其事虽殊,所以亡同者,乐不适也。乐不适则不可以存。糟丘酒池,肉圃为格,雕柱而桔诸侯,不适也。刑鬼侯之女而取其环,截涉者胫而视其髓,杀梅伯而遗文王其醢,不适也。文王貌受以告诸侯。作为璇室,筑为顷宫,剖孕妇而观其化,杀比干而视其心,不适也。孔子闻之曰:
“其窍通则比干不死矣。”夏、商之所以亡也。晋灵公无道,从上弹人,而观其避丸也。使宰人臑熊蹯,不熟,杀之,令妇人载而过朝以示威,不适也。赵盾骤谏而不听,公恶之,乃使沮{鹿弥}。沮{鹿弥}见之不忍贼,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一於此,不若死。”乃触廷槐而死。齐湣王亡居卫,谓公王丹曰:“我何如主也?”王丹对曰:“王贤主也。臣闻古人有辞天下而无恨色者,臣闻其声,於王而见其实。王名称东帝,实辨天下。去国居卫,容貌充满,颜色发扬,无重国之意。”王曰:“甚善!丹知寡人。寡人自去国居卫也,带益三副矣。”宋王筑为蘖帝,鸱夷血,高悬之,射著甲胄,从下,血坠流地。左右皆贺曰:“王之贤过汤、武矣。汤、武胜人,今王胜天,贤不可以加矣。”宋王大说,饮酒。室中有呼万岁者,堂上尽应。堂上已应,堂下尽应。闻外庭中闻之,莫敢不应。不适也。
【译文】
亡国的君主都是一样的。天时虽然各异,行事虽然不同,但他们灭亡的原因相同,都是把不合礼义当作快乐。把不合礼义当作快乐,就不能存在。
商纣设置糟丘、酒池、肉圃、炮格,铸造铜柱以虐害诸侯,杀死鬼侯的女儿摘取她的玉环,截断涉水者的小腿观看他的骨髓,这是不合礼义的。杀害梅伯,把用他的尸体制作的内酱送给文王,这是不合礼义的。文王表面接受下来,暗中把它告诉了其他诸侯。建造璇室,修筑顷宫,刨开孕妇之腹观看她的胎儿,杀死比干观看他的心脏,这是不合礼义的。孔子听到商纣的暴行,说:“他的心窍如果通达,比干就不会被杀了。”这是商纣灭亡的原因。
晋灵公暴虐无道,从高处用弹弓射人,看人怎样躲避弹丸。让厨师煮熊掌,熊掌没有煮熟,就把厨师杀死,命令妇人用车子拉着尸体从朝廷中经过,借以显示淫威。赵盾多次劝谏也不听。灵公厌恶赵盾,就派沮麑去刺杀他。沮麑看到赵盾,不忍心杀他,说:“时刻不忘恭谨,这是百姓的主宰啊!杀害百姓的主宰,这是对百姓的不忠!抛弃国君的命令,这是对国君不守信用。两条中有一条,就不如死了好。”于是就在院中槐树上撞死了。
齐湣王出亡,高居卫国,对公玉丹说,“我是怎样的一个君主呢?”公玉丹回答说:“大王是个贤明的君主啊!我听说古时有人抛弃天下也没有憾色,从前我只是耳闻共名,今天在您身上才眼见其实。您名义上称为东帝,实际是平治天下,但离开齐国住到卫国以后,体貌丰盈,容光焕发,毫无舍不得国家的念头。”湣王悦:“说得太好了!还是公玉丹了解我呀!我自从离开齐国到了卫国,衣带已经增加三倍了!”
宋康王筑起高台,用大皮口袋盛上血,给它穿上铠甲头盔,高高地悬挂起来当作天帝,站在下迎射它,血一直流到地上。他的左右侍从都祝贺说;“您的贤明超过商汤和周武王了!商汤周武只能胜人,如今您却能胜天,您的贤明无法超越了!”宋康王非常高兴,于是设宴饮酒。室中有人喊万岁,堂上的人都应和。堂上一应和,堂下的人也都应和,门外和院中的人听到了,没有一个人敢不应和。这是不合礼义的。
注解:知化
三曰:
夫以勇事人者以死也,未死而言死,不论,诈言已死,不可为人论说。○此注未
明。事人以死,谓扞敌御难而致死,死有益于人国也。未得死所而徒以言死,其言又不用,是不论也。
下“知之”指 君言,下文甚明。注皆非。以虽知之与勿知同。《诗》云:“既明且哲,以保其
身。”《传》曰:“生,好物也。死,恶物也。好物,乐也。恶物,哀也。”虽知以死事人,是为乐
可哀也,故与勿知同。勿,无也。凡智之贵也,贵知化也。人主之惑者则不然。不然,
不知化也。化未至则不知,化已至,虽知之与勿知一贯也。事有可以过者,有
不可以过者。而身死国亡,则胡可以过?此贤主之所重,惑主之所轻也。所
轻,国恶得不危?身恶得不困?危困之道,身死国亡,在于不先知化也。吴
王夫差是也。夫差,吴王阖庐光之子也。夫差不知胜越,而为越所灭也。子胥非不先知化也,
谏而不听,故吴为丘墟,祸及阖庐。越王句践报吴,灭其社稷,故为丘墟也。宗庙破灭,
不得血食,故曰“祸及阖庐”也。
吴王夫差将伐齐。子胥曰:“不可。夫齐之与吴也,习俗不同,言语不
通。我得其地不能处,处,居也。得其民不得使。使,役也。夫吴之与越也,接土
邻境,壤交通属,属,连也。习俗同,言语通。我得其地能处之,得其民能使
之。越于我亦然。夫吴、越之势不两立,越之于吴也,譬若心腹之疾也,虽
无作,其伤深而在内也。夫齐之于吴也,疥癣之病也,不苦其已也,且其无
伤也。今释越而伐齐,譬之犹惧虎而刺猏,兽三岁曰猏也。虽胜之,其后患无央。”
虎之患未能央。○央亦训尽。后患不必指虎言。太宰嚭曰:“不可。君王之令所以不行
于上国者,齐、晋也。君王若伐齐而胜之,徙其兵以临晋,晋必听命矣,是
君王一举而服两国也,君王之令必行于上国。”上国,中国也。夫差以为然,不
听子胥之言,而用太宰嚭之谋。子胥曰:“天将亡吴矣,则使君王战而胜;
天将不亡吴矣,则使君王战而不胜。”夫差不听。子胥两袪高蹶而出于廷,
两手举衣而行。蹶,蹈也。《传》曰“鲁人之皋,使我高蹈”,嗔怒貌,此之谓也。○此与举趾高正
相似,《哀廿一年传》注“高蹈,远行也”,无嗔怒意。曰:“嗟乎!吴朝必生荆棘矣。”
嗟,叹辞也。子胥谓太宰嚭劝王伐齐,国必破亡,故朝生荆棘也。夫差兴师伐齐,战于艾陵艾
陵,齐地也。大败齐师,反而诛子胥。子胥将死,曰:“与!吾安得一目以视越
人之入吴也?”乃自杀。夫差乃取其身而流之江,《传》曰“子胥自杀,吴王盛之鸱
夷,投之江”,故曰“流”。抉其目,著之东门,曰:“女胡视越人之入我也?”
居数年,越报吴,残其国,绝其世,灭其社稷,夷其宗庙,夷,平也。夫差身
为擒。为越所擒也。夫差将死,曰:“死者如有知也,吾何面以见子胥于地下?”
乃为幎以冒而死。冒,覆面也,惭见于子胥也。○“以冒而死”,旧本作“以冒面死”,案注
云“冒,覆面也”,则正文不当有“面”字,今改正。夫患未至,则不可告也;患既至,
虽知之无及矣。故夫差之知惭于子胥也,不若勿知。
过理
四曰:
亡国之主一贯,一,道也。贯,同也。其所以亡之道同,同于不仁,且不知足也。天时
虽异,其事虽殊,所以亡同者,乐不适也,乐不适则不可以存。糟丘酒池,
肉圃为格,格以铜为之,布火其下,以人置上,人烂堕火而死,笑之以为乐,故谓之乐不适也。
○“炮格”,各书俱讹作“炮烙”,得此可以正之。雕柱而桔诸侯,不适也。雕画高柱,施
桔槔于其端,举诸侯而上下之,故曰“不适”。刑鬼侯之女而取其环,听妲己之谮,杀鬼侯之
女以为脯,而取其所服之环也。○“环”,旧本作“瓌”,讹,今改正。截涉者胫而视其髓,
以其涉水能寒也,故视其髓,欲知其与人有异不也。○注“能寒”,能读曰耐。杀梅伯而遗文王
其醢,不适也。梅伯,纣之诸侯也,说鬼侯之女美好。纣受妲己之谮,以为不好,故杀梅伯以为
醢。醢,肉酱也,以遗文王。故曰“不适也”。文王貌受以告诸侯。貌受,心不受也,故曰“告
诸侯”也。作为琁室,筑为顷宫,琁室,以琁玉文饰其室也。顷宫,筑作宫墙,满一顷田中,
言博大也。○书传多云桀作璇室,纣作倾宫。今举属之纣,以言其土木之侈,固不必细为分别也。梁
仲子云:“《淮南·本经训》注:‘琁或作旋。言室施机关,可转旋也。’顷宫,此注作如字读。它
书俱作‘倾’字。”剖孕妇而观其化,化,育也。视其胞褢。○注旧本作“胞裏”,“裏”当
作“褢”,亦疑是“裹”字,杀比干而视其心,不适也。比干,纣之诸父也,数谏纣之非,
纣不能听,故视其心,欲知其何以不与人同也。孔子闻之曰:“其窍通则比干不死矣。”
圣人心达性通。纣性不仁,心不通,安于为恶,杀比干,故孔子言其一窍通则比干不见杀也。夏、
商之所以亡也。桀杀关龙逄,纣杀比干,故曰此“夏、商之所以亡也”。
晋灵公无道,从上弹人而观其避丸也,灵公,襄公之子,文公之孙也。从高台上引
弹,观其走而避丸以为乐也。使宰人臑熊■,不熟,○《左氏宣二年传》作“宰夫胹熊蹯不熟”。
杀之,令妇人载而过朝以示威,不适也。赵盾骤谏而不听,公恶之,乃使沮
麛。盾,赵成子之子宣子也。○《左传》“使鉏麑贼之”,今此“贼之”二字亦当有,或下文“见
之”字误,而又误入下文耳。沮麛见之,不忍贼,贼,杀也。曰:“不忘恭敬,民之主
也。贼民之主,不忠;大夫称主,因曰民之主也。弃君之命,不信。违命不信。一于
此,不若死。”不忠不信,若行之必有其一也。○正文“一”上,《左传》有“有”字乃触廷
槐而死。触,畜也。○“畜”疑“撞”字之误。
齐湣王亡居卫,湣王,宣王之子。谓公王丹曰:“我何如主也?”公王丹,湣
王臣也。○公王丹即公玉丹,古“玉”字作“王”,三画匀。王丹对曰:“王,贤主也。臣
闻古人有辞天下而无恨色者,臣闻其声,声,名也。于王而见其实。所行之实。
王名称东帝,实辨天下,辨,治也。去国居卫,容貌充满,颜色发扬,光明也。
无重国之意。”言轻之也。王曰:“甚善!丹知寡人。寡人自去国居卫也,带
益三副矣。”“副”或作“倍”。度湣王之亡国宜也。但湎涎无忧耻辱,喜于公王丹巧佞之言,
因云“丹知寡人”也。带益三倍,苟活者肥,令腹大耳。
宋王筑为蘖帝,鸱夷血,高悬之,射著甲胄,从下,血坠流地。宋王,康
王也。“蘖”当作“■”,“帝”当作“臺”。蘖与■其音同,帝与臺字相似,因作“蘖帝”耳。《诗》
云“庶姜■■”,高长■也。言康王筑为台,革囊之大者为鸱夷,盛血于台上,高悬之以象天,著甲
胄,自下射之,血流堕地,与之名,言中天神下其血也。○注“■”,旧本作“类”,讹。“与之名
言”四字,刘本作“谓之”二字。左右皆贺曰:“王之贤过汤、武矣。汤、武胜人,
今王胜天,贤不可以加矣。”加,上也。宋王大说,饮酒。室中有呼万岁者,
堂上尽应。堂上已应,堂下尽应。门外庭中闻之,莫敢不应。不适也。不僭不
滥、动中礼义之谓适。今此畏无道,不敢不应耳,故曰“不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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