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之13
(2014-06-28 10:3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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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泥人之十三
23.
一张结婚证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绑在了一起,而我固执地不接受它的存在,特别是它想约束的东西:忠贞,对一个人的责任。但是没有爱的忠贞是不是忠贞呢?它对人的功效是什么呢,能不能让别人和自己都感到快乐和有益呢?我在这张结婚证下面没有看到任何这样的好处和作用,所以我从来就没有把我和郑宏的关系看成出轨,我想地没有想到这个词。所以荣菊一提,我反倒吃了一惊。
荣菊看着我懵懵懂懂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所谓当局者迷,你当然从来也没有想到这就是事情的本来面目,不管怎么样,不管你有多少借口,你现在的行为就只能用这两个字概括。我没有说话,荣菊说的是对的,无论我们有多少委屈,但是我们一旦做出了约定俗成以外的事情,我们就是错误的。
荣菊没有说话了,她绕过我到柜台里取了一包烟,又丢了10块钱在哪里,就走到后面去,用快壶烧水去了。我找不到一个理由让自己从刚才她说的话里走出来:出轨,多么刺眼的一个词,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会和我产生联系,但是现在,它是烙进了我的身体里,想拔也拔不出来。当然我也没有打算把它拔出来:真拔出来了,我是谁,我的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做一个干干净净并不会好过我的现在,它不会减少我对人生的怀疑和抵抗,所以它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很显然,我又不能把我和郑宏的关系找到另外一个出口,而且我很满足,也不想去找。
荣菊泡了茶,喊我过去的时候说:你也不要多想了,事情都这样了,多想也没有用啊,人啊,难得糊涂。你看看妮嫣,人家真是傻瓜?人家就不知道那么多人在她背后嚼舌根?但是能怎么办呢,你不能一个一个把他们杀了吧,人啊,就这一辈子,怎么活是自己的事情,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情。
其实荣菊容光焕发的,但是她总是叹气,一声又一声地叹气,我说:你说的对,也说的有理,但是许多事情又没有我们说的这么容易啊。你说我们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和谢三金结婚,为什么我和王胜结婚?这明摆着的错误,但是我们还不能把它们改了,真是窝心!
荣菊吐了一口烟:当然窝心,不窝心你不得飞起来,你不得为所欲为。你不觉得所有的苦难和痛苦都是在修正我们吗?我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胡言乱语好奇不已:你这个农妇,想成为哲学家还是什么的?我算是明白了,你找到了马华这棵大树,心里有了底气,对苦难也看得轻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当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意我们的时候,其他的事情真的就无关紧要了,因为你知道你所受的一切都会得到补偿。当然这个补偿不一定就是好的结果。唉,说来说去,我好像就说了一个意思:顺其自然。
我问::你和谢三金现在怎么样呢?
荣菊眼神迷离:感觉真不如从前了。去了北京,他的病就等于没有改变的可能了。他想自欺欺人和以前一样生活,可是他做不到。方席,我真正不希望他成为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
给他一些时间吧,就算难以接受,但也会慢慢习惯。人如果做什么都顺顺当当的就好了,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好办。
她又叹息了一声:他如果和从前一样,我甚至觉得生活是美好的,我们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变了。你看他现在还出门不?他不出门了,和别人靠在一起的地他也不去了,他怕人家说他。
我的心也充满了忧郁,莫名其妙的。和荣菊在一起常常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我们在生活里如此近距离地对望,把彼此的幸福和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就不知不觉嵌进去了。但是我们又这样需要和对方在一起,在相似的命运里片刻取暖。只是这样的温暖是非常短暂的,她一走出这个门,它就消逝了。
荣菊说,谢三金回来以后,对她就很冷了,虽然他不多说什么,但是荣菊感觉的到,他的冷漠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首先出于对自己的冷漠,一个人对自己冷漠了,对别人就不用说了,即使有片刻的柔情也是装出来的,怎么可能长久?
他干活心不在焉,失去了主动性,他爸爸吩咐一点就干一点,绝不多干一点。这一点干完就回家睡觉,当然也是睡不着的,不仅白天睡不着,晚上也睡不着,常常半夜起来看电视,把荣菊吵醒,荣菊说了他两次,依旧那个样子,她就再不说他什么了。
但是他对荣菊的身体比以前要的更厉害了,说真的,他床上功夫真正不错,每一次都让荣菊高潮,当荣菊对着他的耳朵说:老公,你真行!谢三金愣了一下,无趣地下去:行有屁用啊?荣菊轻轻地抚摸他说:不要紧,我愿意就这样和你过一辈子。谢三金没有动,点燃一根烟。
但是慢慢地,荣菊觉得受不了,谢三金每天晚上都要她,有时候是两次。她觉得这样下去对他的身体不好,就劝他:我们来日方长呢。谢三金却根本不听她的,每天这样,荣菊就受不了了,开始拒绝他,但是谢三金不依,强迫把她压在身体下。
后来有一次荣菊的好事来了,对谢三金说明情况,但是谢三金不相信,说荣菊是骗他,当他把荣菊压着的时候,荣菊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咬得他大叫一声,杀猪一样的惨烈,他吃惊地看着荣菊,荣菊的眼睛里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他就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这第一耳光下去了,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耳光打在荣菊的脸上头上,荣菊没有哭喊的时间,任凭他不停地打着。打累了,谢三金软软地趴在一边,荣菊疼得火烧火燎,但是心里没有一点悲伤。她只是觉得身体的疼痛,而心里完全没有一点痛,所以她平静地起来,去厨房舀冷水,用湿毛巾敷脸。谢三金看着她,看着她的脸一点点肿起来,也是冷漠的,但是他一夜没有睡着。
她婆婆看见的时候,问荣菊怎么了,荣菊说他打的,她根本就不想遮遮掩掩,仿佛这是一件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荣菊的心是麻木的,她不想用任何感情束缚自己,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但是她婆婆没有她这么平静,怒气冲冲地问谢三金:你为什么打她,为什么?谢三金看了荣菊一眼,她的脸肿得实在太厉害了,他也没想到会这样。
她婆婆一巴掌扇了过去,给了谢三金一给结实的耳光,谢三金吃惊地看着他妈,他妈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又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后退了几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自己生不出孩子,你打媳妇,你这个畜生,你把她打跑了,你一个人过啊?
谢三金还是面无表情的,他妈过来哄荣菊:好孩子,咱不管他,不和他计较,他心里烦呢,他再敢打你,我就打死他,反正是给废物。走,我煮鸡蛋给你滚滚伤去。她婆婆拉着她去厨房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嚎叫,如野兽一样地嚎叫:我是废物,我妈都说我是废物,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啊,我去死了算了。
谢三金跑出了家门,她婆婆愣了一下,追了出去,荣菊也追了出去,一听到谢三金说不想活了,她的心突然一疼,往日的好日子一点点浮现在眼前:他曾经对她那么好啊,也曾经把她当宝贝一样疼着惜着。一想到这,荣菊的眼泪就滚了出来,没有任何迟疑,她知道她的眼泪是为他流的。荣菊也跟着追了出去。
谢三金往水库上跑,一边跑一边嚎,那样撕心裂肺的绝望让荣菊心头无比苍凉:她这时候希望生不出孩子的是她自己,而不是谢三金,她不愿意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把自己弄到这样的绝境。而荣菊的婆婆,她的悲沧比她更烈,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谢三金,步履踉跄地跟着他,她来不及梳的头发在风里胡乱地飘着,几根白头发格外刺眼,这个时候,荣菊觉得和这个女人靠得很近。她感觉这人世苍冷,他们没有一个可以取暖的地方。
越来越多的人跟了过来,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看了荣菊的脸,就知道不过是闹了矛盾,但是家庭矛盾闹到一个男人要去跳河,特别是谢三金平时完全不是气量小的人,他们感觉不可思议。谢三金的哥哥跟着,边走边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什么事情啊,你就这样寻死觅活的,你回头看看,看看咱妈。
但是谢三金完全不听任何人说话,他也听不见,耳朵里嗡嗡一片,心里就一个声音:我要死,我要死!当他跑到水边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人们的心仿佛也跟着落了地,荣菊大声喊:谢三金,你不要胡来,我爱你,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谢三金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仿佛有一点笑意,但是与此同时“噗通”一声,他跳了下去,人群里哇了一声,他妈妈往后一仰,昏了过去,荣菊绝望了: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谢三金的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拿了一根棒子,他骂了一声:谢三金,你这个狗日的,他甚至在岸上等了一会儿才跳下去。谢三金不会游泳,他在水里本能地挣扎着,他哥哥瞅准机会,一棒子把他打昏了,骂他:我看你个狗日的还挣扎?我看你还死!他很顺利地把谢三金拖上了岸。
荣菊扑了过来:你这个傻瓜,你怎么这么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荣菊撕心裂肺地哭着,她感到了切骨之疼,以前所有的伤害加起来也没有这样疼,她无法想象,如果谢三金死了,她应该怎样面对这个世界,面对所有的人。
她婆婆也哭,声音颤颤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荣菊,别哭了,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这是命啊。
于是几个人把谢三金抬了回去,他很快就醒过来了,但是他们:荣菊,他的父母,哥哥觉得对他没有什么话说的,说什么呢?劝什么有用呢。荣菊一天没有吃饭,她的心空了,谢三金虽然被救回来了,但是她感觉他已经死了,至少,现在他活不过来。
荣菊说这些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流。从来没有哭过的她这一次,但是这一次她停地哭,怎么劝都劝不住,我把她拉到后面,让她躺在床上,但是我的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掉,我理解她的悲伤,但是我的理解也许与她想的也不一样。她无法脱离现在的命运,她甚至在这样的命运里委曲求全,但是命运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她说:你没有看到谢三金那个样子,他的颓废,他被命运逼到绝路的惶恐。方席,我们就想要一个孩子,但是你说命运为什么这样对我们?一个男人脆弱起来太可怕了,我甚至希望谢三金打死我,而不是伤害他自己。
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你怎么证明傻呢,你在寻求自己良心的解脱,解脱了没有你了,有什么意义呢?荣菊说:真是奇怪,本来好好的,就因为一个孩子,我们突然山穷水尽了。
荣菊,这不是一个孩子的问题,这是一个男人的尊严和面子问题。唉…….我被一种深深的悲哀填满了,一个人的面子说大就大,说小,也就那么一点,把它发在人群里,是多么不值一提的事情,人间的苦难那么多,没有谁刻意在乎一个没有生育的男人。但是人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这些事情却又被放大了,你自己想跳过去,但是周围的人已经设了一堵墙,让你碰得头破血流。
荣菊搽了搽眼泪:我和他突然陌生了,我想找到以前的感觉,但是找不到。谢三金再没有打我,但是他冷,仿佛手一靠近他的身体就会结上一层霜。晚上的时候,他看电视一看半夜,喝酒,醉过去就睡过去了,方席,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好好的生活一下子成了这样,你说我该怎么办?
荣菊的眼泪挂在脸上,真正有一种梨花带雨的美,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居然被命运扼紧喉咙,压到地上。人的外貌与际遇没有什么关系啊,人的外表与命运真的没有一点关系吗?我笑了:你这么一哭,真正美得无可救药,那个谁看见了不知道多心疼呢?我说你也活该,这么漂亮的人就不应该一帆风顺的,总应该受些折磨的。
荣菊也笑了:你也太会损人了。
马华办厂的地方在我的隔壁,隔壁是粮管所,仓库多而且大,这几年村子里的粮站收不到谷了,国家的保护政策也改变了,粮食贩子多了起来,为了拉生意,对质量的要求一降再降,而国家对质量的要求落到下面没有改变就吃了亏:农民都愿意少几分钱把没有整干净或者没有晒干的粮食卖给贩子,而愿意卖给国家粮站的都集中到镇上大型粮站了,所以村里的粮站就空了起来。马华看中的就是这空了的库房。
那天看到他的时候,他高大的身材很让我吃了一惊,他郢城的口音露了出来,我笑着问候他:马老板,你好!他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认识我?我说:我自然不认识您啊,但是我的朋友认识您。朋友?他疑惑地看着我,的确,面目粗矿的他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土匪,但是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柔和的,眼睛里的光也是柔和的-----人不可貌相原来是这样的呢。
我小声说:荣菊。他的目光一闪,说::哦,哦。对我会意地一笑,就与我达成了一个协议:这是一个不能说出去的秘密。
马华的速度很快,所有的设备在一个月里都拉了过来,装好。那时候半夜也会听见他们弄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一次,马华进我的店子里,说:方席,我想把荣菊弄进厂管管事情,这个我想请你帮忙。我说:这个不好呢,要不你把谢三金一起请了来。马华想了想,说:好。这样出说的通。我对他诡秘一笑:机会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马华咳嗽了一声,显然不喜欢我这样地调侃。在马华面前,有些事情好像明明摆在那里,但是不能说,一说,他就觉得你是故意的,就会避开。马华的沉稳是我们身边的人都不具备的,这是一个企业家成功的一个必要的素质吧。
于是和荣菊合计了一番,怎么说动谢三金,在什么时候说都计划好了,我就感觉我是在为虎作伥,在包容荣菊犯错。但是我又希望她犯错,希望她有一个新的生活,哪怕这样的生活是危险的是不光彩的。我甚至觉得我也在为自己开解什么,我同样在为自己为虎作伥。我的心被另外的东西掏空了,生命里原始坚持的一些东西被自己给打碎了,一种空日日夜夜缠绕着我,荣菊再来的时候,问:好好的,怎么就瘦了?
我差一点脱口而出:还不是为了你偷人。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我不忍心这样置她于尴尬,不忍心让她刚刚看见一丝光芒的时候就浇她一头冷水。但是我怎么做都是错误的,我越来越感觉我们的生活不在一个点上了。我们两个女人都是危险的,我突然想退出,想结束这样的生活方式。
当郑宏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想到他了,心里一惊:他在我心里怎么就这样后退了呢?但是郑宏非常高兴:方席,我的节目在省里评奖了,我被评为金话筒了。为了不让他扫兴,我强打起精神回答他:祝贺你!他没有感觉到我的疲惫,说:你明天过来,我们庆祝一下,这次我请你吃金城最好的。
我说:这几天我不方便啊。郑宏快乐的气息似乎暗淡了下去: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不要紧,你过来,我们去医院看看。我心里热了一下,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时候这样的关怀,但是我真的不想去:郑宏,我身体不舒服,等几天去看你。
郑宏叹气:你总是这么固执,说不来就不来,唉…..好吧,等几天你就过来,不要让我等太久。我说:不会的。
郑宏的这个电话,他的关心让我的心安静了许多。当郑宏放下电话的时候,小声叨叨:她怎么了呢,她的语气懒懒,没有了以前的热情和希望,女人变化都这么快吗?于是他回忆和方席交往的一些细节:自问没有什么地方出现纰漏,但是她为什么越来越冷了呢?郑宏一直不会思考这些细小是问题,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他认为想再多,结果却还是那样的,但是面对方席,他又不得不想,她是一个纯粹的农家女,他喜欢的就是她身上没有被污染的自然的气息。和她在一起,他是放松的,她不会用心机,她不是没有心机,但是她不屑于用。她说人活一辈子,什么方式都是一辈子,但是过于算计,她会觉得累,会感到得不偿失。
郑宏边想边打开电脑,整理下一期要播的节目稿子,他要做的工作实在太多了,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别的事情,但是今天他想方席:许多日子没有见到她了,他莫名其妙地想她:想她柔软的语气,想她抱着他的温柔体贴,想她爱他的时候流下的眼泪。但是最想她的还是和她做爱的时候,她的体内散发出的香味,方席说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和王胜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香味。
郑宏有一些心烦意乱,开了电脑半天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材料。这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了,他心里一动,以为是方席打的,但是看清楚了是兴红打的,本来不想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摁下了接听键。兴红有几个月没有打他电话了,其实她打过,他没有接,她就有些冷心了。
兴红说: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我想你郑宏。她说得非常恳切,几乎哭了出来,郑宏愣在了那里,他知道这个女人一直爱着自己,而且她把这个爱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会腻着他,但是也不会疏远他,她如同放在隔壁的一朵栀子花,芳香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传进来。当他想抓的时候就能抓住,当他不想抓的时候,它就可以省略。这样的关系郑宏是适宜的。他害怕那些纠缠自己不放的女人,如果被一个女人束缚,他就不舒服,为什么呢,一个本来没有关系的人让自己不能自由,这是得不偿失的。
但是今天,郑宏说不出什么原因,他想见见她了:也许是对方席的思念让他对一个人产生了怜悯,也许是内心突然产生的孤独让他也怜悯了另一个人的孤独,总之什么理由都可以成立,什么理由也成立不了,剩下的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想见她。
郑宏选择的是一家偏僻的茶馆,兴红有一些意外,但是她还是接受了。以前只要见面,郑宏选择的一定是某个旅馆,但是现在?她知道郑宏一定有了情况,她的心头一酸,眼泪就要往下掉,但是终究没有掉下来。她整理了衣裙,直接打车去了茶楼。
郑宏已经等在那里了,这是他一贯的做事风格:不会让女人等他,不管什么情况他一直是这样做的。兴红看见他,眼眶就热了,旧事一幕幕涌了上来,那样的温存一下子对她冲击了过来,她有一些眩晕。郑宏招呼她:兴红,过来这边。
他熟悉的体味飘了过来,她的眼眶又一次热了。面对面坐下了,郑宏问:近来好吗?他的目光依旧是温柔的,带着对她的心疼。兴红的喉咙哽咽,她想说:没有你,我怎么可能好,但是她忍住了说:我好呢,然后她凄凉地一笑:你看起来倒是不错,不过有一点憔悴了,你怎么了?
郑宏惊讶她的观察能力,仿佛看见了她一直把他放在心里,他的一点变化她都感觉得到,甚至比他更清楚地感觉得到。郑宏的喉咙也蠕动了一下:兴红,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他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怎么说都不对,只是惊讶于他们之间不知不觉产生的陌生,这陌生不是他故意的疏远,而是从内心情不自禁流出来的感觉。他惊讶于曾经坦诚相见的肉体再没有一丝互相吸引的信息,那么深的连接突然一下子中断了,没有任何预兆。
兴红看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心突然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这个人已经和她越走越远了,只有她还逗留在原地,捧着过期的玫瑰,希望它能够重新开出花朵,但是这玫瑰已经没有了为她开花的欲望,她的眼泪还是没有忍住:一点点落了下来,她觉得孤单,孤独,但是却再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
郑宏看着她埋着的头,看着她不停抽动的肩膀,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可是他强迫不了自己,他的内心已经无法和她产生共鸣,这个他曾经以为可以和他一直走下去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就走出了他的心扉。他想找到这个根源,但是却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个根源。但是看见她的眼泪,他的心还是被打湿了,他的心很软,何况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爱他至深的女人。
他迟疑着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软软的头发,似乎对这样的怜悯格外敏感,他的手一按上去,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兴红说:郑宏,我们去蓝月亮。郑宏点点头:好。
蓝月亮是他们经常去的一家高级旅馆,比红岩旅馆高档许多。几年里,他们频频出入这个旅馆,旅馆的老板都能计算出他们要来的时间,就会在那个时间里为他们留出一个房间。305房间,问也无需问,老板就会把这个房间的钥匙递到他手里。
这一次,郑宏在前面走,没有和以前一样牵她的手,兴红的心很酸涩,她知道她和他已经分开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中断了,这信息多么鲜明,这是郑宏没有明明白白地把他说出来,他的慈悲和怜悯还存在,但是它也会一点点流逝:所有的感情都有一个流逝的过程:万般情绪,没有一种可以在人的身上一直存在,不过时间问题。但是兴红不愿意,她爱了几年的一个人怎么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呢?没有一个理由,甚至不耐心去找一个借口。其实有一个借口又怎么样呢?不过是一时的自欺欺人。
郑宏打开门先进去,开门的声音如一个响亮的提醒:她又和他共处一室了。兴红从后面抱住了郑宏,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
郑宏还是和她做了,这是兴红想要的。郑宏满足了她:爱,不仅仅是心灵,最直接的还是身体。但是郑宏觉得爱的多少与身体没有关系。与方席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得不想一些事情,而这些想法仿佛对他的行为产生了阻碍,但是越是这样,他越不甘心,人都是这样:越够不着的东西越想去够。但是和兴红在一起,这些想法不再被需要。
兴红的心似乎安稳了一些,她从郑宏身体传来的信息那个确定他没有完全离开她,他的心里还有一根为她点燃的蜡烛,如果她细心呵护,这根蜡烛一时熄灭不了。
郑宏说:我走了,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找节目资料,还没有找完全。兴红温柔地说:你去吧。郑宏看看她,欲言又止,说:我走了。
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这件事情做了就做了,不管有什么影响,心里也不会搁太久。他的心里有兴红,有方席,还有一些人,这些人把他的感情匀了出去,沉重的就没有那么重了,轻松的也没有那么轻了。这些围绕着他的女人对他的宠让他一直从容淡定,她们把主动权交给了他,让他如一个皇帝一样每个夜晚轻松地翻一个牌子。
生活是混乱的。有时候一些情况交织在一起会让他应付得疲倦,但是生活的本身是一根主骨,从来没有偏离过他的身体脊背的位置:他对工作认真负责,积极上进,他不断被表彰,被推荐为优秀人才,被派去省里学习……他觉得这些都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工作,女人,举足轻重的爱,这些都是生命里自然的心态。
有一期的节目,谈到两性关系,一个男听众犀利地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现在的社会一个男人有几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有几个男人正常吗?郑宏本可以简单地回答:这怎么正常,违背了社会道德啊。但是他知道人家显然不需要这么冠冕堂皇的话,他说: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欢迎更多的听众打电话进来参与这个话题。
那一期的节目电话被打爆了,人们在电话线一头隐匿起身份,畅所欲言。于是说到:两性关系是原始的,也就是人最本真的需要,是从人的天性出发的,以人的需要为原则。在原始社会,两性交往是自由的,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私通,什么是乱伦,他们住在一起为了自己生存防御着共同的敌人。那时候的肉体是混乱的,但是精神却高度清洁。
而文明的发展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没有谁能够跳过或者忽略这个过程,才钻木取火开始,火光照亮的是更高处的生存方式,这样的生存方式的好处是带给人更大的自由。于是人们对这样的文明充满了信任。
与此同时,混乱的肉体关系引起的是人们的嫉妒和猜忌,当然嫉妒和猜忌也是人的感情发展进步的一个标志。问题出来就要解决,无论什么问题,它的出现就是为了让人找到一个解决的途径。而这解决的途径又是人进步的本质,所以良性循环,如何解决肉体混乱的关系,于是就要借助文明的力量了,道德出来了,法律出来了,到了这个社会,就要求一夫一妻制了。但是人们从来就没有刻板地遵守过这样的一夫一妻制,婚外恋,从来就没有被根除过。所以人们不停地讨论这个问题,讨论来讨论去,还是没有一个结果。因为给出的结果人们也不会遵守。人的心是无法禁锢的,道北是这样说的,当他爱一个人的时候,他知道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不去爱她。
郑宏在这样的讨论里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当然什么结果也是他不需要的。他会放下方席吗,他会放下兴红,放下许许多多的人吗?不用问,他做不到,他觉得做到了也是没有意义的。人活着,有自己的方式,自己走路的姿势,怎么活,都是自己的事情。所以他觉得这样的讨论纯粹是为了节目。如同节目结束以后,方席给他发的短信:这一期的节目不错啊。
郑宏仿佛看到了方席嘴角的讥讽的笑意,他想讥讽就讥讽吧,只能这样了。
24.
翔宇也想在马华的厂里找一份事情做。 马华看他是个老实人,就同意了,翔宇很高兴,农闲的时候他可以挣一点外快了。翔宇上班的时候,林欣有时候会跟上来,她快生了,挺着个大肚子,那肚子大得摇摇欲坠,好像只要解开衣服,就能蹦一个孩子出来。
林欣怀孕以后,脸上越来越光洁了。眼睛越来越水灵了,荣菊羡慕得很,说:方席,你看。我不以为然:她现在这样是暂时的,这孩子一生就黄脸婆了。林欣依旧不怎么笑,我和荣菊闹腾,她就在一边看着。这个女人带着先天性的忧郁,有的人是这样的:他看世界的眼光是灰色的,即使快乐出现在面前,他会觉得它是短暂的,当然根本没有持久的快乐,快乐本身是情绪的高潮,一直高潮是危险的,也是不合逻辑的。林欣看透了这样的虚影,所以一直疏远着快乐。
而人活着,不自欺欺人,怎么会获得快乐?快乐说到底是外界事物投射进人的心理,所产生的情绪,这情绪是正面的,正面的就是好的了。但是一些人们觉得好的事物也是许多年约定俗成的观点。只是上帝把人的情绪分的那么清楚: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悲伤就是悲伤,快乐就是快乐。但是允许它们互相转换,但是转换以后,依旧快乐是快乐,悲伤是悲伤。
林欣把这些都看得透透的,所以心里满是悲伤。人如果按照情绪划分:可以分成:悲伤的,快乐的。取决于每个人看世界的眼光和角度,但是如果人是自然的人,而不是经过社会化的人,他的快乐是不是纯粹一些,简单一些?但是如果快乐简单了一些,悲伤是不是也简单一些了呢?一个人从树上摘到一个苹果是快乐的,但是这个苹果落在了地上他就不快乐了呢?如果两种情绪是相辅相成的,那么是不是就省略了讨论的必要?
我们问林欣为什么总是不快乐,连做了母亲都不快乐呢。林欣淡淡地说:有什么值得快乐呢,还不是为别人做嫁衣。你们说孩子是我的,他将在这个世界上延续我的生命,但是他是他,我是我,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生下来的,所以他延续的是一个不完整的,破碎的我。当然他是完整的,他继承了我的一些东西,那是他的事情,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啊。
荣菊说:谁问你孩子给你带来什么了,我就问你现在,一个生命在你腹中形成,他的存在没有让你感觉快乐,做母亲的快乐?林欣笑笑,她笑起来也是淡淡的,笑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但是笑意已经从她的脸上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