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越过边境线很久,车灯也没有熄灭。当时的形势是,在纵深十几里的越南境内,运输线被我们完全控制,所以,道路两侧被车灯扫过的地方,不时能看到集结成阵的坦克,炮队,庞大的阵势蓦然从荒夜闯进眼帘,然后,不动声色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留下惊骇和震撼在身体某个地方冲撞,让人莫名不安并激动。而我想这种激动,有时候会让人为战争而狂喜。
后来终于,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部队开始悄悄前行。我能感觉到身边坐着的小候,王丽君,我的付班长向华,对面黑暗中老兵刘振超,孙新才,李指导员以及夏所长,我们所有的人,包括特别能咋唬的楚楚,都一下子觉得要屏住一下呼吸。我心里这样想过:也许光荣的时刻要到了!我只是不够清楚,光荣的时刻一旦到来,过后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犹如巨龙般的车队在荒野中潜行。时时停下来做一次停留,仿佛喘息。这样行了半夜大伙才知道,我们不可能一鼓作气冲向前线。前进的车队停下来时,就悄没无声呆在原地。没有人对我们下命令,没有人对我们解释,我们只能无声等待。突然停车,会有一阵心惊的静寂,静寂得让困意消失,又有如潜伏在荒野中等待猎物的野兽般警醒。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记不清是第几次出发了。起伏的山势高大险恶起来,三月初的越南早是春天的季节,只是山下的田间空无人迹,显然那已成战场;杂草丛生的旷野硝烟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片死寂;绿茵的山坡上零星地丢弃着残破的红毡碎布;山脚下不时有被炮火掀去一半的房舍;荒地里有倒毙的牲畜,很偶然地,会有一具越军尸体,蜷缩在烂泥地里腐烂着;汽车带着我们,穿越那一切,沉着地前行……
我们开始看到越来越多从前线回来的卡车。它们身上带着疲惫的尘土和隐约的弹痕,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干枯的树枝伪装,驾驭室的窗口一律堵着军用背包用以防弹,它们紧急驶来又绝尘而去;看不到驾驭员的脸,却能猜出严峻和嗅出火线的味道;危险的消息不顾一切地,从那堵得严实的窗口向我们送来,激得人一阵阵心跳。我们都能感到自己离前线近了,没有人轻易乱说乱动。大约是下午五点左右吧,部队终于到达高平。在高平大桥的这一头,我们接到那天的第一道命令:原地待命!
象是任何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那会儿的阳光不再象白天般炙烤,透过路边高大茂密的竹丛,温和地泻在红土地上,安静而且美丽地照在车身上;高平大桥附近,集结了据传一个团的兵力,保障着这个咽喉要道,这个通往前线,联结后方的生命线;那时候我们当中恐怕很少有人会想:为了夺取它,失去了多少生命?而现在,阳光同样照着那座桥,看上去它非常平常;远远的高平城里,隐约的几栋楼映着太阳的余辉;桥的四周,士兵们荷枪实弹来去匆匆,紧张地做着什么,不过他们都一脸祥和,看不出经历了严重的事情。他们也仿佛对我们视而不见。这种平静而且一点不可怕的前线气氛,让坐在车厢最后面的孙新才,放心地把双腿吊在车厢外面,晃荡着,候春华也准备学他的样子,开始把两条腿伸出车厢外准备放松一下。
是的,一路上并没有什么真正惊险的事件发生,只是天亮后遇上三个浑身糊满了泥的我方士兵,来到我们车前借火抽烟,并和刘振超他们攀上了老乡,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用不屑的口气对我们说:“越南人,咳,熊包得很,不经打!”于是他们三个直到离开前,都接受着我们钦佩的目光,算是我们见到的第一拔接近英雄的人。他们说只是饿了。大家忙不迭把自己的干粮拿出来,争着递给他们,所长和指导员都用赞成的目光给予鼓励。然后呢,我们顺利到达了高平--这里不是有这么多自己的部队么。我们于是放心接受和煦的夕阳,呼吸春天下午的空气。那时,我都不相信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危险,怎么也想不出战争的面目是什么样子。看看我的伙伴们,好像脸上什么也不想,都在四处张望看热闹。楚楚用我们平时常骂她的那种疯颠样子,对着车下忙碌的战士们嘻嘻笑地喊:“嗨!嗨!”结果也没人指出来说她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当。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暗下来,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太阳,突然间就被浓烟遮敝了一半,我们发现周围燃起了大火,火光从四面的房屋和树丛中窜向天空--有个士兵向我们边跑边打手势,大声的吼叫:“后退!后退!后退!”汽车立刻轰鸣着疾速向后倒去,所有的人这才猛然发现,长长的车队早已不知去向,剩下仍在原地待命的,只不过是我们这个野战医院一小队人马。出什么事了!哦,接下来全是大火和爆炸声,不停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烟尘冲上天空几十米高,天空有一阵几乎要完全黑了。
一个小时之后,大桥周围的建筑包括民房,一律被爆破掉;所有离大桥过近的障碍,也被清除干净--当然是为了保证大桥的的安全,防止特工队的偷袭。同时,刚才还能看到的高平城,那些奶黄色的粉色的各式建筑,也无影无踪,整个高平城被攻下来后尚残存的建筑都不复存在。这就是在此之前那些士兵们来去匆匆所做的一切,我们夷平了这个越南省会。这就是对越开战前后,我军既定的对越南给予重创的战略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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