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无字天书
《文字·圈》系列之二
多的字:《无字》
我这里的“无字天书”是什么呢?是这里的“空田”“化缘”么?是的,也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是而非是,是是而非,此话怎讲?这话说来就长了。
记得有赤壁诗人木公坚称,说我的小说多有聊斋意味,必受蒲公影响无疑。并口占古体诗相赠,诗曰:“草堂志异欲何从,似续留仙诫世功。唤取良知撑大宇,生花妙笔吐殷勤。”显然,这是在夸我的短小说集子《草堂志异》的。我忙抱拳笑道“朋友过奖了过奖了”。
后,黄山作家王彩霞也对我说,文友草堂笔记“不失为笔记小说中的精美之作,其寓意深刻,真警世良篇也”。也同样吟诗赠我:“草堂笔记聊斋延,犀利锋芒秉昔贤。劝善为人题亘古,和平盛世更宜宣。”这下我却汗颜了,且不笑,又心虚,直说“谬赞谬赞!当不起啊”。
也确实当不起的。其实写作于我是纯业余的,也是相对自由的,并不受甚么主义流派之囿。再因为不是所谓的中国式专业作家,又“不求闻达”,也就没了“大任在肩”的压力,自然也无“命题作文”困扰。一如官方所说“网络写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岂不快哉!
但也有不快的。即我所求的善与真、情和义诸字,往往在我的灯下笔下“一字难求”。倒不是没得求,是求起来苦啊。我始终以为,文字里是必不可少“真善情义”的,红尘中也莫不如此。正所谓:无情无义非君子,又善又真又美哉!这在聊斋里似乎好说多了,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而在今代就不好说了。当今非情非义非善真者,何其多也!也正因其多,不好说也得说必得说。
所以,我自不量力也来说了。虽声弱力微,却作力士呐喊状,还总要拿“准聊斋”来说事,你又不是蒲松龄(是又怎样?),不难、不快才怪呢。但快也好,不快也好;难也罢,不难也罢,这便是“真”。是“真”就不假就有所得。有所得已足矣。比如我这里的“空田”“化缘”,即便是我“文学天书”附页里的两个小小字符(总算有“字”了),也足矣!
其实,我的“空田”“化缘”是非聊斋的。而我早知道,我那浩浩文学天书里的“字”,可遇而不可求。也许我穷尽一辈子,也难求其一二。但我还是不放弃,还是要“上下而求”——以一个纯业余的非聊斋的文字人的名义。有求如是,夫复何求?!好比“有字”自有有字的荣华,“无字”也有无字的美丽。
那么,我这里的“无字”又美在哪里呢?是“空田”里的空空如也?还是“化缘”里的善哉善哉?是,也不全是。说“是”,你看,我的所谓“无字天书”已打开,谁在空田里化善缘,谁在天书里看“无字”,皆有缘人也。说“不全是”,你听:佛说“我佛慈悲”;人说“我恋红尘”;我说“我字无字”,岂不足够?
够了够了,且莫再谈“无字有字”了——有字亦无,无字亦有。你我朋友,相识是缘,相逢幸也,不如以无字当有字,以有字当酒,举杯痛饮,岂不快哉!
作品一:《空田》
龙村三组田铺湾的北面有一片田,约十亩许。是田铺七家耕种的。开春时节,家家户户,春耕播种,好忙。田铺七的田里却无动静。组长找他,他家门上一把锁。此时的田家老小正在乌龙镇上忙乎呢。他们租了临街的两层楼房,一楼开餐馆,二楼开旅店,责任田自然无人种了,空着。组长找到田铺七:“你的田空着,公粮还是要交的,村提留也少不了。”田铺七答:“那是当然。”组长无话可说了,走了。这话被俩河南旅客听见,凑上前来:“你的田,我们包种,中不中?”田铺七有些惊奇地看看对方:“此话当真?”“决无戏言。”“那好,”田铺七说,“只有一个条件,田,你们种,公粮、村提留得由你们交。”“那是当然。”双方便都友好地笑了起来。
河南旅客,兄弟俩,种西瓜的能手。河南兄弟要在田铺七的田里种西瓜,而且说干就干。先在田头田尾各搭一个棚,兄居田头,弟住田尾。便开始整田,下种,锄草,施肥。干在田野,吃住在田野。春去夏来,那田里就有了收获。一田田西瓜,又圆又大,煞是可爱。于是人来车往,买瓜的拖瓜的,十分热闹。田铺湾的组长有事无事,也前往瓜田瞧瞧,并免费吃上一两块瓜儿,然后甜甜地归来。有人问:“河南兄弟一定有赚?”组长答:“那是当然。”问的人又问:“能赚多少?”组长反问:“你问我,我问谁?”问的人就直接去问河南兄弟,对方把一块甜蜜的瓜儿递了过来,笑而不答。问的人便不好再问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末了,河南兄弟怀抱四个大西瓜,去到乌龙镇上,对田铺七说:“田老板,四季发财。”又把一叠儿钞票交给田铺七:“这是上交公粮、村提留的折款,多的算我们请客。”说罢便要欢欢喜喜地告辞。田铺七送客送到大门口,笑问:“明年还来吗?”“来!”“明年见。”“明年见……”
第二年,河南兄弟如期又至。依然是搭棚而住,住在田铺湾的北面。整田,下种,锄草,施肥。汗水洒在田里,田里的西瓜就一天天地大起来,成熟起来。这时节,田铺湾人开始有了举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围着田铺七的田直转悠。这是明的。暗的是偷。天一黑,便有胆大者结伴来偷。这边去,那边又来,防不胜防。总算捱到了卖瓜季节。西瓜卖了,一合计,不赔不赚,保本而已。末了,河南兄弟怀抱四个大西瓜,去到乌龙镇上,对田铺七说:“田老板,四季发财。”又把一叠儿钞票交给田铺七:“这是上交公粮、村提留的折款。”田铺七点点钞票,一脸不悦:“没多的呀?!”对方答:“开支除开,就这些,刚够上交的,一分没赚。”又说:“今年算是白干了。”“不对吧,都说你们种瓜是很赚的。”“赚是赚了,叫人吃了、偷了。”田铺七便极不信任地盯着对方,半天才问:“明年还来不来?”“来。”“来可以,”田铺七话锋一转,“还有一个条件,你们种瓜,我也算一股,供田,百不管,五五分成。”河南兄弟颇感意外:“这怎么中?再说,那田空着也是空着……”田铺七马上打断对方的话:“我宁愿空着!”“这……”河南兄弟中的兄还想说什么,弟却一把拉兄便走:“走走,多言无益!”田铺七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啐道:“呸!想发我的财,做梦!”
又是一年春天,布谷声声。田铺七一家照样在乌龙镇上开餐馆,开旅店。种瓜的河南兄弟却没有再来。田铺七的那片责任田里一片荒芜。田两边,一边一个棚,破破的,默默地在那里承受着风雨。
作品二:《化缘》
天台山脚下有个天台村。天台村的名字叫得响亮,村子里却穷。民谚云:天台村,村连山,野鸡不下蛋。说的便是这个“穷”字。穷,对于天台村人来说,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老钟则不然。老钟是一村之长,穷家难当啦。这不,村小学校长已经找过他多次了,反复说:校舍旧了、破了,刮风漏风,下雨漏雨,再不修,是要出大问题的!
老钟岂有不知之理?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修校舍要钱,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呢?为这事儿,老钟心没少操,路没少跑。前一阵子,他跑乡里,又跑县里,如和尚化缘一般。结果呢,还是两手空空如也。县里为难地说:全县二三百个村,村村经难念,僧多粥少,照顾不来呀。乡里说,再穷不能穷了教育,你们村自己想想办法吧,比方说集资什么的。
只能如此。于是,天台村开了集资建校的动员大会。老钟在会上说:“……为了村子里的娃儿们,希望大家在三日内把集资款交上来。”
三日过去了,无人上交集资款。
第四日,村里又开集资建校的动员大会。老钟又在会上说:“……为了村子里的娃儿们,大家务必在三日内把集资款交上来。”
三日又过去了,还是无人上交集资款。
老钟急了,带人挨家挨户去收。结果呢,不是东家叫苦,就是西家喊穷。还是收不到集资款!老钟气极,又无计可施,便跑回家中喝起闷酒来。正喝间,门外传来了一声佛号。一个和尚不请而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钟气不打一处来,吼道:“走开走开!”定睛一看,却是普渡,便说:“坐吧,喝茶。”
普渡乃是天台寺的和尚。天台寺在天台山上,并不大,小小的一座寺庙。庙里也只有一个老和尚,即普渡。寺庙虽小,庙龄却长,建于清朝光绪年间,现今算得上是县级文物了。然而普渡不是吃“皇粮”的。普渡自食其力,种了天台村一片水田、几块山地。自然就与老钟挺熟了。
普渡在老钟当面而坐,一边饮茶,一边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
老钟捏着酒盅儿,没好气地答:“我愁我的,关你和尚屁事。”
“老衲也是愁中人呐。”
“你一个出家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什么好愁的?”
“不然!出家之人,寺庙为家。如今寺庙旧了、破了,刮风漏风,下雨漏雨,焉能不愁?愁钱修庙呵。”
“要化缘修庙不是?告诉你,到别村化去,天台村可化不出一个子儿!”
普渡一笑,起身说道:“不见得罢……”
老钟哼了一声:“不见得?我‘化缘’都找不着门呢!”
普渡复一笑,出门而去。老钟望着普渡的背影,摇了摇头,叹道:“唉,吃斋的遇到念佛的……”
次日,普渡当真在天台村化起缘来。进了第一家,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化缘来了。”主人连忙说:“没有没有。”普渡又说:“寺庙旧了、破了,苦了和尚事小,苦了菩萨事大,给点功德钱修庙吧。”主人一怔,说:“也是呀。”继而掏出了几块钱,红着脸递上去:“莫嫌少咧。”普渡接了钱唱道:“善哉善哉,施主功德无量。”然后去了第二家。依然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化缘来了。”主人连忙说:“没有没有。”普渡又说:“寺庙旧了、破了,苦了和尚事小,苦了菩萨事大,给点功德钱修庙吧。”主人一怔,说:“也是呀。”继而铲出了几升米,红着脸递上去:“米折钱,行不?莫嫌少咧。”普渡接了米唱道:“善哉善哉,施主功德无量。”然后去了第三家、第四家……家家如此。便收了不少的钱和很多的米。
消息传到老钟耳里,老钟气得直骂娘。骂毕,又气冲冲地上天台山,入天台寺。却不见普渡!普渡又到别村化缘去了。
一连数日,老钟都在家里喝闷酒,越喝越闷,越喝越气、越急。
忽一日,普渡寻上门来,坐在老钟对面,笑咪咪地看着老钟。老钟垂着头,苦了脸,一时无语。普渡开口说道:“阿弥陀佛,佛祖在天边,功德在眼前。”
老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普渡又说:“善哉善哉,得闻琅琅读书声,老衲醉矣!”言毕,留下了一个纸包,便起了身,大笑而去。
不久,天台村小学的校舍焕然一新了。而天台寺却还是老样子。天台村人这才明白了什么,皆指着山上的寺庙骂道:狗日的,上了老和尚的当……
少的读:《被读》
红尘中人,多有虚荣。我在红尘,焉有例外?人说“虚荣”这东西好哇,此刻我也觉着好。这不,我的诗人朋友张洁正在“读”我,我就觉着好——尽管这时刻,我着实“被读”得汗颜且心虚。这么多年来,我甘为报刊人,“为人做嫁衣”,我读他人多多,他人“读”我少矣。好不容易有此一“读”,不窃喜才怪呢。我又暗想,不如厚了脸皮,将吾友“读”我的文字附录于此,让更多的朋友也来读如何?你看你看,这个虚荣的!
附:张洁《品读霍才元》
在我的感觉里,他是一个极为严谨的人。这种严谨就写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他涉足的领域很广,包括小说(包括文言小说)、散文、诗歌(旧体诗、新诗和散文诗)、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等,他具有很高的多方面的文学才华,但从不滥用。无论哪种文体,都是深思熟虑,构思精巧,文笔洗练。读他的作品,找不出一个多余的字,也找不出一个不美的字。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他的作品来源于他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与思考,但他的作品又绝非“原生态”,从来就是高于生活本身的,里面有着思想的高度、美学的高度、理想的高度,等待读者的攀援。
我知道,有的写作,是从泥土中刨出的树根,或者从岩石中挖出的矿藏;甚至,有的仅仅只是一块泥土或者石头,然后放在一只特别的盘子里,指给人看:“注意这块泥土(或石头),多么与众不同,饱含深意!”至于你看不看得出,那不是作者的问题,而是读者的水平问题。
而他不是这样。他的作品是宋代汝窑的瓷器,或者干将莫邪的宝剑,是呕心沥血、精雕细刻的艺术珍品。
他著述颇丰。我还远没有读其十分之一。仅就我所读到的作品而言,最喜欢的是他的小说与散文诗。他用小说写现实和人生,用散文诗抒情言志。小说用笔俭省而冷峻,散文诗则热情饱满,排句迭起如滔滔江水。
试读他的小说《化缘》吧。这篇小说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高度,必将不朽!
他的《草堂笔记》,就是霍氏版本的《聊斋志异》,而且毫不逊色于蒲氏经典。
他的散文诗,尤其是写他的故乡天台的那些作品,精美绝伦,空灵,曼妙,深情,唯美。那是比陶渊明笔下的乡村更美的一种意境。陶渊明与之相比,过于逸尘,而他却是亲世的。天台饱含浓浓的人情人性,那一种乡土之美、乡情之炽,存于故乡的记忆,也铭于诗人的血液与骨髓!
多谢诗人张洁的溢美之词。我被“读”完了,我又自读,却愈发心虚汗颜不已。我不过平凡的文字人一个,本不求闻达,干吗被读自喜?平日里用心读书,业余作文,求我所求,寂寞我的寂寞,不也很好?有字也好,无字更好!昨夜我在江城,透过临江的窗,遥见浩浩天河,恰似一部浩浩天书。那些遥远的星辰,不就是漫天的字么?我的字呢?我的字到底不在天上,也不在人间,却在——我心里,我的无字天书里,而舞蹈。
(《空田》《化缘》选自小说集《草堂志异》,霍才元著,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