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太白
他一身素衣,却曾经锦帽貂裘;他浪迹天涯,却有过醉诗金銮;他无名归隐,却本来满腹经纶。
漫步江畔,我窥视他怅望江天的落寞;驻足山脚,我仰望他呼唤山水的神采;徜徉诗中,我领略他藐视万物的气魄。
——他!太白!
他的泪水已为政治而流干,他的热血已为山水而沸腾。
他所经历的苦,他所遭受的罪,已被人忘却。
他所倾出的爱,他所吟出的情,却被人铭记。
——他!太白!
他的仕途已被黑暗湮灭,他的心灵已被山水涤荡。
他在政治中死亡,却在山水中重生;在现实中痛苦,却在梦幻中涅磐。
他“梦游天姥”寄情仙界。他呐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道出了他逃避现实的初衷,他慨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抱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叹出了他想登仕途却难入的感伤。他与友共饮,连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道破他对人生易老,壮志难酬的迷茫。
不能说李白没有杜甫心怀天下、心系苍生的胸襟。
不能说李白没有苏轼乐观豁达,日月同归的情怀。
李白没有杜甫的现实精神,没有苏轼的政治基础。因而他只有寄情神游,将愤怒渲泄于浪漫的幻想中。于是,李白的诗成为浪漫主义诗作中的造极篇章,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绝高地步,继承屈原的浪漫主义传统,李白一生的诗篇造就了一脉新的辉煌,蕴结出一泓清泉般的清凉。
因为李白与他们的遭遇是不同的,李白奉诏入京,原本满怀希冀,期望可以一展宏图,将满身才华奉献国家。可是,昏昧的玄宗却只令他写词作曲,这是一种憧憬的夭折啊!试想如若一个人有扭转乾坤,再造昆仑的雄才,但却成为皇帝吟咏春花雪月的陪衬,那么他又会如何呢?
怀才不遇的伤感,是最令人愁苦的。于是,失落的李白只有举杯消愁,却未料“举酒浇愁愁更愁”。酒醉的李白,便只得拿起如椽之笔,将忧愤倾泻于一首首诗中。斗酒诗百篇,李白的酒和诗似乎不可分离。酒多,于是诗也多。因而他的诗风纵逸雄奇。由此,世上便风行起了一首首千古传唱的太白诗。
也许真是不平的道路磨亮了他的麟角,突然的变更给李白致命的一击,纯真的李白无意中丢掉了锋利的投枪和坚固的盾牌,自然无法躲避突然袭来的冷箭。此时超人的才华只剩下雪上加霜的负面作用,只能让李白更加痛苦。但因长年积累沉淀,它早已成为不可调控的惯性。于是李白斗酒诗百篇,筑造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构想超凡脱俗的自由王国。然而情随境迁,这一时期的诗篇纵然恢宏,纵然磅礴,却再也无力摆脱对面冷眼逼视。洒脱的背后埋藏着羁勒,飘逸透射出浓重的阴影。怡然自得怅然欢饮中俨然埋藏着巨大的心理创伤。
读不透李白的诗,因为那里面有太多缥缈虚幻的忧愁,昨日的我或许没有读透。
看不透李白的心,因为那里面有太多错综复杂的伤感,今日的我或许不会看透。
参不透李白的情,因为那里面有太多琢磨不透的豪迈,明日的我或许不会参透。
酒入愁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三分,啸成剑气,一吐就半个盛唐”!
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
曹规
闲暇时分,好读易安的词,常读常新。
常人眼中,易安是个感月吟风、悲悲切切的纤纤女子,充其量不过是位才华出众的女词人而已。尽管文学史上,因她不崇拜权贵名流,敢于提出“词别是一家”的主张,但也仅尊她为“婉约之宗”。在我看来,易安是一位气节高尚、性格刚毅、洒脱不羁的千古奇才,爱国女性。
易安词最独有的特点便是以她特有的女性视角和笔触去感知人生、抒写感情了。少年时代,无忧无虑的她绘出这样一幅安逸活泼的画:“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憨态可掬、俏皮天真的少女柔美形象,呼之欲出。词意虽浅,却无不流露出易安内心对生活的无限热爱与追求。
自唐以来,多有男子揣测、模仿深闺女子的情感,创作出一种“男子而作闺音”的文学,多写女子的貌美与多情,而身为女子的易安把自身的女性的阴柔美化作诗词,一跃八尺宣纸上,淋漓尽致,较那些不爱武装爱红装的男子们,似乎有天壤之别的感觉。
易安也是一个能把愁写活的人,上下五千年,无人能比。凄凄惨惨的境遇更是令人感怀不已:靖康之变、金兵入据、流寓南蛮、明诚病死、孤苦悲凉……易安是一个敢爱得天昏地暗的人:“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首词满满地溢出她的思君之苦,可见其爱之深、思之切、愁之苦、情之痴。久而久之,她面临的是国破家亡、颠簸流配的遭遇。她能不愁吗?
易安愁、愁、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易安瘦、瘦、瘦:“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读易安的词集,似乎是在欣赏一卷传神的中国古代女子形象的白描画,其细腻婉约的艺术风格,轻倩灵动的韵律神调,也正是东方女性深沉含蓄而典雅气质的映照。借论坛网友的一段话:“易安以其自然细腻的文笔、婉约优美的文风、清新精巧的遣词,在中华词坛一枝独秀!轻下笔,将女性的脉脉柔情点染极致;浓蘸墨,将女性的纤纤柔弱刻画入微。柔润,润到称绝;凄美,美到无比。”
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
灯影中的草堂
黄珏
(一)听秋轩前雨惊风
怎么也想不到,拜偈草堂,会在这样一个雨后的黄昏。我的脚步过于匆忙,在落叶堆积的绿茵深处,空剩下茫然四顾的身影,落在飞红之后,瓣瓣至香。他们至今还伴随着草堂的那盏灯,那墙角的一厝影,依旧怅惘着一缕诗情,依旧鬓间插花无老态,青灯老殿未黄昏。
听秋轩前,人迹间消,无限秋声该是几多萧瑟几多肃杀。月门斜依处,绵竹葱葱郁郁,沐浴习习凉风,张眼看遍地衰陨的叶子卷着叶边,想一片熟稔的秋色之后,无尽的荒芜与残败。
是大唐辉煌后的麦地吗?在诗人的行吟中饱含沉淀的诗情。
是那阵秋风吗?在你第四十九个秋季的当口,吹破茅屋之际,吹涨你悲悯黎元的情愫,绣口一吐,当歌不是醉酒时,你惊风颤雨的笔势,坎坷潦倒,担忧世人的万千广厦,惟独涂抹不去乾坤一腐儒的寒酸与坚韧。在喧嚣中,在高雅清闲时,不得不哀叹,不得不提刀握笔,凿石于诗史之上,啼血于圣人之喉。
(二)茅屋清朴但匆匆
“茅屋故居”旁,银钩铁笔几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原文。在风起之后,仿佛撩动了那些躲避在石头里的千载魂梦。历史的一笔一划可以在风雨中锈蚀,诗人的一颦一笑可以被时光磨损,而那怀揣的一份虔诚与敬意的入石三分,不会腐烂。
这样凌厉的自己让我不由怀想那曾经的狂人,桀骜不羁的狂放是世人难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气和高度。这样的意气风发之后,更多的顿挫沉郁的风格,世人之幸,抑或是诗坛之幸。
故居清雅,轻推柴门,手抚枯藤之木,静耳听那“吱哑”一声铿锵在暮色里,所有的岁月都该在这一刻被翻开,被览阅。
谙知花径不曾为谁扫,我也只是不请自来的匆匆过客,蓬门开时苍穹飘雪,柳叶飞红。
一蓬蒿草,几处竹篱,我眼光的余角定格在那里,四张木凳,一方石桌,那高耸的枝桠,可是诗圣《高楠》里写到的“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的楠木?他的钟情之物,只可惜是后人所种。
相较当时的草堂,眼前之景似乎已有不尽的繁华了,可我还是在这纷繁的世事中,在这高远气清的秋日里,于劲厉中品出适意,于张扬中读出含蓄。时人虽殁,千载余情何时消啊!
(三)千秋一系诗魂在
诗史堂取名“以诗证史,以诗补史”之意,穿过很夜的石阶,白露渐上,树影婆娑。厅堂前中央伫立着杜甫的青铜像,清瘦之态一如他的诗那般,瘦着却也坚硬着。身形有些夸张,成月牙状,那样的曲线应该更显人物的个性与张力。
双手合什的内敛,举目四望的胸襟,须髯疏朗的安适,一切尽在古铜色彩中凝重而深厚,在傍晚的灯盏中泛着灵魂之光,让人心生景仰。
褐衣缓履,迈过宽敞的门廊,生怕惊醒孤舟一系的诗魂,却哪知,已是一次跨越,追溯着诗人半浮半沉的宦海,怒涛汹涌,逾越诗意的浩瀚。
室内是温暖的,在灯影之下,“草堂留后世,诗圣著千秋”应该也是一种光芒,虽然很近,来自后人的笔端。
岳 飞
一身盔甲,令所有的对手溃不成军。但你挡得住面前的攻打,却经不起背后的谋杀。
一块中原大地般宽厚的脊背,针针见血地负起母亲的叮咛与沉雄的神州:“精忠报国”!——可报国路,让昏君奸臣弄得曲曲折折、坑坑洼洼,险象环生。你忠于谁,谁就决定你的生死。朝赐你财物、午赐你宅院、暮赐你美女的人,就不定何时便赐你一死。可你忙于出征、忙于布阵、忙于厮杀,便不曾留心,天子的夸奖,是一种带回钩的暗器;你醉心于把战表化成捷报,更不曾留意,金銮殿不露声色檐角,已勾勒出风波亭的雏形……
阴谋出笼,出皇城,十二道金牌,十二个夜叉——将忠良捉拿。昨天的猎人,今天的猎物——你角色的转换过于险陡,连看惯沉浮的黄河,事先都是毫无预感。手上铐子,脚上镣子,颈上枷子,最重的是驮在背上——那母亲的至嘱,如今成了要命的包袱。不归路上,当竖着的性命同一柄横着的利刃勃然相遇,你才晓《满江红》的写作,是从校场熟悉的枪尖上起笔,而在一块陌生的磨石上结束的。
亭间是佞贼一个人的狞笑,亭外是满天下无数人的痛哭。屠刀下落,宏文顿成断章!被喷染的夕阳涂制页页血帆,浪踉跄,船蹀躞,黄河倒抽一口凉气,刹那改道……
滚烫的座右铭,一下子变成冰凉的墓志铭,幸亏那识字也识大体的岳母先行一步,否则她这白发人该怎哭祭黑发儿郎?“精忠报国”的每个字,都该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可这区区三十八度春秋,已蓦然成为构思之外的残简……
你八百五十年前的一腔热血,化作历史的一把冷汗。莫须有的罪名造奇冤!谁让你满怀抱负、浑身功夫,却赶上一个有重病而无良药的时代。宫殿里、龙书案后昏庸的半径,量得出民间黑暗的周长。这绝对是悲剧的情节:善良遇上恶毒依旧善良,恶毒遇险上善良益发恶毒。
肯于为良知执言的,只有暴死的良知;能够给邪恶张目的,还是活着的邪恶。莫以为前朝气才有怪胎,罪恶也并非偶然的宫外孕。
我总梦见影影绰绰的亭上,有蚊虫剔牙,有苍蝇打嗝。醒来不由惊问:风波亭在哪?它是一颗悬于神州大梁的苦脸,让有志有为的卧薪者品尝,明目明心,以认清忠奸。
看历史要细心,看现实要耐心。同为军人,二十九岁的项羽自杀了,三十八岁的岳飞被杀了。岳元帅,请原谅我高攀,我与你都有为诗之好,而且我们的理想也大致相同,概括起来就是你说过的那五个字:“收拾旧山河!”被别人侵占和被自己污染的山河,都须重新整理。
哦!你名字的背面是民族的疮疤,你名字的下面是历史的勋章
两千年前的闪击
◎王开岭
去西安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他。
两千年前那位著名的死士。
漉漉雪雨,秦世恍兮。
眺望函谷关外那漫漶恣肆的黄川土壑,我竭力去模拟他当时该有的心情,结果除了彻骨的凉意和内心咝咝的附痛,什么也说不出……
他是死士。他的生命就是去死。
活着的人根本不配与之攀交。
咸阳宫的大殿,是你的刑场。而你成名的地方,则远在易水河畔。
我最深爱的,是你上路时的情景。
那一天,“荆轲”——这个青铜般辉煌的名字作为一枚一去不返的箭镞镇定地迈上弓弦。白幡猎猎,万马齐喑,谁都清楚意味着什么。寒风中那屏息待发的剑匣已紧固到结冰的程度,还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儿……连易水河畔的瞎子也预感到了什么。
你信心十足,可这是对死亡的信心。更是对人格对诺言和友谊的信心。无人敢怀疑。连太子丹——这个只重胜负的家伙也不敢怀疑厘毫。你只是希望早一点离去……
再没有什么值得犹豫和留恋的了吗?
比如青春,比如江湖,比如故乡桃花和爱情……
你摇摇头。你认准了那个比生命更大的东西。一生只能干一件事。
士为知己者死。死士的含义就是死,这远比做一名剑客更重要。再干一杯吧!为了永生永世——值得为“她”活了一次的誓言,为了那群随你前仆后继无怨无悔的真正死士!樊於期、田光先生、高渐离……
太子丹不配“知己”的称号。他是政客,早晚死在谁的手里都一样。这量怕死的人。一个怕死的人也濒死的人。
濒死的人却不一定怕死。
“好吧,就让我——做给你看!”
你威仪的嘴唇浮出一丝苍白的冷笑。
这不易察觉的绝世凄笑突然幻化出惊心动魄的美,比任何一位女子的都要美——它足以赢得世间任何一种爱情,包括男人的在内。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高渐离的唱和是你一生最大的安慰,也是你最当之无愧的荣誉。
他的绝唱其实只奏给你一人听。其他人全是聋子。琴弦里埋藏着你们的秘密,只有死士间才敢问津的秘密。
遗嘱和友谊,这一刻他全部给了你。如果你折败,他将第二个用才华去死的人。
你凄怜地一笑,谢谢你,好兄弟!记住我们的相约!我在九泉之下,迎候你。
是时候了。是誓言启动的时候了。
你握紧剑柄,手掌结满霜花。
夕阳西下,缟绫飞卷,你修长的身影像一脉苇叶在风中远去……
朝那个预先埋伏好的结局逼近。
黄土、皑雪、白草……
从易水河到咸阳宫,每一寸都写满了乡愁和忧郁。那种无人能代的横空出世的孤独,那种“我不去,谁去?”的剑客的自豪——
是的,没有谁能比你的剑更快!
你是一条比蛇还疾的闪电!
闪电正一步步带近黑夜,逼近黑暗中硕大的首级。
那是一个怎样漆黑的时刻,漆黑中的你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声訇响,石破天惊的一声訇响。接着便是身躯重重摔地的沉闷。
死士。他的荣誉就是死。
没有不死的死士。
除了死亡,还有世人的感动和钦佩。
那长剑已变成一柄人格的尺子,你的血只会使青铜额添一份英雄的光镍。
一个凭失败面成功的人,你是第一个。
一个以承诺换生命的人,你是第一个。
你让“荆轲”这两个普通的汉字——
成为一个万世流芳的美学碑名!
那天,西安城飘起了雪,站在荒无一人的城梁之上,我寂寞地走了几公里。
我寂寞地想,两千年前的那一天,是否也像这样飘着雪?那个叫荆轲的青年是否也从这个方向进了城?
这念头是否显得可笑?
我想起诗人一句话:“我将穿越,但永远不能抵达!”
荆轲终于没能抵达。
而我,和你们一样——
也永远到不了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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