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是一首他最出名、最为人们传诵的篇章之一，其中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是全词的精华所在，谭献的《复堂词话》评论此两句为“名句，千古不能有二”；虽然这两句诗是从古人那里借来的。

表面看来，这首词的难度不是很大，我说的是表面看来。其实要读懂这首词的真正含义还是很难的。晏几道的这首词，不管是哪个版本，都是必选的；要学习宋词，得到宋词的入门知识，这首词也是必学的。初学宋词时，采用的是传统的笨办法：囫囵吞枣地背过，以后再慢慢理解。对其中的“两重心字罗衣”从未留意过，想当然地认为，就是“绣有两重心字图案的丝绸衣服”。后来随着阅读的慢慢深入，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翻阅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选》，对“两重心字罗衣”并无解释。大概龙先生觉得没有必要吧。有一本林申清选编的《宋词三百首词典》，大致是以清人的《宋词三百首》为蓝本的，翻到晏几道的《临江仙》注4，有这样的解释：“心字罗衣---绣有‘心’字图案的丝绸衣服，为当时歌女的流行服装。欧阳修《好女儿令》：‘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两同心’即‘两重心’，为两个篆书心字结成的连环图案，象征心心相印。”初看解释，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无论如何不会再有别的解释了。查了有关网上的解释，与此大同小异，不知是林先生抄的网上的，还是网上的抄林先生的，就没法断定了。

读沈祖棻的《宋词赏析》，对“心字罗衣”是这样解释的：

“‘心字罗衣’，旧有两种解释，或谓指罗衣之领屈曲像个新字，或谓指心字香熏过的罗衣。心字香又有两说，或谓指一种用茉莉、素馨等花和沉香薄片相间制成的香，或谓指以香末萦篆成心字的香。”

看了这一大段注释，你真不知道该信谁的了。好在沈祖棻先生又说：“这些地方，无须烦琐考证，只要知道是一种样式很美或香气很浓因而使人难于忘怀的衣服就可以了。”看来沈先生是不认可林申清先生的解释的，即不认可心字罗衣是绣有心字图案的衣服，且自晏几道填此词以来，一直是沈先生所说的解释。（沈祖棻女士是汪辟疆先生的嫡传弟子，是我国著名的唐诗宋词专家，我相信她的看法。）

这从一些名家的解释中可以得到佐证：

 

 

【胡云翼《宋词选》： “用一种心字香熏过的罗衣。这里‘心字’还含有深情密意的双关的意思。杨慎《词品》（卷二）：‘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熏之尔。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又与此别。’”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心字罗衣，未详。杨慎《词品》（卷二）：‘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熏之尔。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说亦未必确。疑指衣上的花纹。‘心’当是篆体，故可作为图案。‘两重心字’，殆含‘心心’义。”朱东润《中国历代作品选》：同胡云翼之说。】

可见，胡云翼、杨慎、朱东润等对“心字罗衣”的解释应该是大同小异的。真正提出异议的是俞平伯先生，他说的“心字罗衣”未详，就是不同意历来的解释，他怀疑“心字”是衣服上的花纹。两重心字是心心之仪。但俞平伯先生也只是推测。因为所发现的文物中没有一件绣有两重心字的罗衣，没有实物佐证。因而，我还是相信沈祖棻先生的说法，或大多数名家的说法。首先，根据我国古代妇女的习惯，公开穿着一件绣有心字的衣服，大胆地表示自己的爱情是不太可能的，也是不许可的。其次，古代确有领子屈曲像个心字的衣裳，更有心字香熏衣的习惯。据此，我们可以推测，小蘋所着的是如沈先生所说的，“是一种样式很美或香气很浓因而使人难于忘怀的衣服”，而不太可能第一次见面就穿上了代表爱情的绣有心字的罗衣。即使是现代女性，第一次和人见面时也不会穿一件表示爱情的衣服，而只是穿得体面得体一些罢了。

许多宋词的选本对这首词中“心字罗衣”的解释想当然地只采用一种解释，欧阳修的“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中的“两同心字”并非“两重心字罗衣”。不知道这些解释是哪里来的。当然并不是说他们的说法不对，而是应将两种说法都在注释中说明才好。我一直给美国的学生和学者讲唐诗宋词，他们并不懂汉语，全靠我们翻译成英语。我们在翻译时一定不能让信息量流失，更不能将文化方面的信息流失。用心字香熏衣服是古代仕女们尤其是宋代的女士们很重要的很讲究的保养服装的措施。小蘋初见，身着这样的服装才符合她的身份和一个女士的矜持。当我将两种意思讲给老外听后，他们居然说，第二种更加浪漫！可惜我们的翻译界在翻译宋词时，将这首宋词中的“两重心字罗衣”望文生义地翻译成了“a double character of heart”,或者“embroidered with two hearts in a ring”,连许渊冲和裘小龙也该莫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