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文說, 倪震事業成功, 應對童年不愉快記憶淡忘云云。 

震侄的事業不去說它, 他的童年, 在我的目光看出去, 怎麼好算不愉快？

絕頂聰明的孩子多數絕頂頑皮, 多吃幾頓板子, 理所當然, 凡事必須付出代價, 並不算是陰影。

自幼讀華仁書院, 私家車出入, 獨立臥室, 零用錢花之不盡, 家務助理幾乎沒少叫他B少, 誰為他補習升中試？請來大名鼎鼎的西西。

父親收入甚豐, 母親長駐家中, 均有求必應, 大學往美國佛羅里達這種度假勝地, 整個北美洲跑勻, 讀書觀光, 不亦樂乎。

小時做手術, 住的是法國醫院, 祖母外婆莫不緊張得要命, 均我親眼目睹, 這樣的童年及少年期實在是一流等級。他那些漂亮女朋友的童年才真的不怎麼樣呢, 以致有「他叫我升學, 可是我們家庭背景不一樣, 他不了解我要賺錢」等語。

到了前兩年, 他母親還到出版社為他處理堆積如山的讀者信, 不孝順, 行嗎？

外人總以專家自居加油加醋, 震侄是典型香港幸福新生代, 與我們走荊棘路的長輩比, 堪稱風調雨順。

恁是誰也看的出字裡行間, 做姑姑的就像世間一切長輩, 對『倪震事業成功, 應對童年不愉快記憶淡忘』的說法非常的不以為然。

老實講, 有哪一家的長輩, 幾時對子侄看得順眼過？ 節儉一點說你揾朝唔得晚, 奢侈些說你先駛未來錢, 開口說話是嶄斷歌柄, 保持沉默是無聲抗議一一一總之爾等後生晚輩, 坐著又不是, 站著又更不是, 豬八戒照鏡, 兩面不是人。

尤其闖了禍又或者頑劣反叛時, 永遠是親家那一邊的遺傳因子發作, 與我等無關一一一早兩星期左右, 跟表妹和她的寶貝繼子在香宮吃飯, 席間那小子跑來跑去跳過不停, 終於踫跌鄰座女士的路易維當手袋, 結果當然是被報以卑夷的目光, 我禁不住瞇著眼睛向這個五歲不到的小人說：『你爹哋都算係斯斯文文規規矩矩嘅人, 咁你話自己到底似邊個？下次點再帶你Four Season啊馬會啊嗰啲地方出入？』一一一血液中海派的勢利白鴿眼完全流露無遺。

即使我已早成是人家的舅舅/伯父/表舅/表伯, 照樣有親戚間的閑言閑語：『囝囝？ 咪似足佢媽咪外家啲海派作風, 大花筒囉, 呢呢呢, 嗰陣咪學人炒咩美國卅年長期債券嘅？咪蝕成十幾萬美金囉, 都咪話我話... 』

好在人到了某個年紀, 耳朵會得自動裝上開關閥, 不想聽的會得自動過濾開去, 樂得耳根清靜一一一這種牛皮糖性格, 也不知道是像家族中哪位叔伯姑舅？ 不過他們姓倪的大抵是沒有類似的因子, 否則倪先生B少那樣讓長輩說了幾句之後, 就不會得如鯁在喉, 撰文反擊, 盡爆內幕一一一言語跟文字的效果迥異, 再次得到証實：

　　
姑姑亦舒, 曾在隨筆集《寒武紀》中提到我的童年, 說我是「典型香港幸福新生代」。

我童年愉不愉快, 且不說它; 但記憶中的姑姑, 卻從來不快樂。

某年, 我唸小學, 爸媽過了台灣探祖父母, 長途電話回來, 著亦舒來家找個印章蓋支票匯款。找不到,「絕頂聰明」的姑姑就自然想起「絕頂頑皮」的震侄; 印章, 自然唯我是問。

案情簡單, 不認, 用點刑便成, 藤條沒頭沒腦打了一頓, 臭小子卻還口硬。

我其實沒充好漢, 不知多想招認免打, 可惜沒動過那印章, 供得了人, 交不了贓; 一場毒打, 延續著遙遙無期的夜。 

火了的姑姑, 像著了魔, 愈打愈歇斯底里, 漸漸,「絕頂聰明」的震侄在哀號中領悟到, 原來失控的姑姑打的已不是自己。 姑姑眼中, 只燃燒著對世界的不滿; 自少家貧、少年反叛、早婚產子、離婚反目、懷才未遇，種種不如意, 都隨著滿天藤影狠狠發泄出來, 化作侄子的一身血痕。從那刻起, 我才知道姑姑是如此的不快樂;「走荊棘路的長輩」, 是如此的不平衡, 如此的憤世嫉俗。

那可真是一場轟烈的鞭打, 幾小時總有吧。 哭著的佣人雖老, 也看得出這刻的亦舒惹不得。 最後, 還是趕來的姨母捱了幾藤, 好歹抱開。 兩姑侄一個做打、一個做捱, 竟然痛得無分軒輊。 後來父母回港, 找到印章; 姑姑沒事人般, 隻字不提, 事情也不了了之。

祖父母盲婚啞嫁, 性格迥異, 卻能廝守終老; 姑姑亦舒, 十多歲便出走結婚, 生下小朋友; 可惜, 幾年便離婚收場。「凡事必須付出代價」, 姑姑多年來都有「陰影」, 人怕出名豬怕肥, 怕小表弟有天會上門要錢。 

除了怕兒子, 姑姑又恨母親。

祖母篤信基督, 脾氣好得不得了, 就是單眼皮、厚嘴唇, 樣子沒祖父精緻。 一群子女, 祖母最疼姑姑, 操心之餘, 深以女兒為傲。 可惜, 姑姑一直恨自己像祖母, 不像祖父。後來亦舒突然漂亮起來, 就頗有削肉還母, 劃清界線的意味, 也看得出她就是不要像祖母的决心。

人面全非, 脾氣依舊。 有次姑姑在二叔家發瘋, 把全屋東西扔到地上, 廝打著不還手的哥哥時, 我又看見了毒打我的亦舒。 我的傷早癒了, 她的心可還淌著血。 樣子變了, 人, 仍是不開心。

姑姑開心, 還是這幾年的事。 四十多歲時, 她人工受孕, 用命搏了個女兒回來。 老蚌生珠, 疼惜得不得了, 為了女兒, 更移民去溫哥華。

有次和小表妹打保齡, 小朋友晦氣, 不斷把球拋起, 任它轟然落地。 我見途人側目, 勸她停手, 慈母亦舒卻笑著罵我 bully (欺凌) 她女兒。我望著樣子和祖母一模一樣的小表妹, 又看看從心底滿足出來的姑姑, 剎那間感動起來。

「絕頂聰明的孩子多數絕頂頑皮, 多吃幾頓板子, 理所當然,」？ 俱往矣。 要說「幸福新生代」, 還看今朝。我和音訊全無的表弟, 算是老幾？

據說倪先生寫完之後, 本來無意發表, 純粹發泄怒火, 寫完就算, 但神差鬼使, 後來國內有家出版社邀稿, 將這一篇不小心夾在一疊文稿內送出去, 才會流傳在外云云。

啊, 原來像他這麼時髦摩登追上潮流的人, 還是用紙筆寫稿, 而不是用電腦打字一一一又抑或是在電腦寫好, 打印出來備檔, 然後又不慎夾在其他稿伴郵寄了出去？ 又還是一直都在電腦裡頭, 只是添加附件時, 手快快將檔案一併發了過去？

重組案情已不見得有甚麼幫助一一一《紅樓夢》中寶二爺乳母李嬤嬤讓林黛玉搶白後, 口不擇言說：『真真這林姑娘, 說出一句話來, 比刀子還尖 ...... 』一一一有心也好, 無心也好, 將幾十年間的往事自動獻身和盤托出, 對那位『走荊棘路的長輩』而言, 不能磨滅的傷害是肯定的了。

怪不得在書展上有人問倪匡亦舒會不會回來香港時, 倪匡以他那別無分號的急促寧波腔粵語說：『亦舒啊？ 都十幾年冇聯絡過, 冇見過面咯。』

附： 【倪氏家譜】

原文：蔡瀾

到新加坡去, 遇到倪匡兄的小弟弟, 叫倪亦靖, 樣子清秀英俊, 和年輕時的倪匡兄一樣。倪震還比不過他。

倪亦靖在新加坡大學教務裡, 他從學校畢業後就一直教書, 沒有轉換過工作, 生活最為安穩。 和新加坡女人結婚, 生有二女, 二個女兒都是絕色美女。 小時候遇見我, 一直說要當演員, 我見他們還在讀初中, 說等書讀完再來找我。 一眨眼, 大女兒都已經廿五歲了, 明星夢再也不發了吧？

問倪亦靖, 查清楚倪家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 倪亦靖回答如次：

大哥叫倪亦方, 從小由親戚撫養長大, 改姓王, 是化學工程師, 現居大陸。
老二也是女的, 叫亦秀, 專攻數理, 一直是很出色的會計師, 也在大陸。
三哥倪亦儉, 電器工程師。
倪匡兄排第四, 本名倪亦聰, 倪匡是他的筆名。
老五為倪亦平, 居香港, 是飛机工程師。 倪亦平的太太是倪匡大嫂李果珍的妹妹, 姐妹嫁給兄弟, 像古小說才出現的事。 亦平有一個兒子, 小時患哮喘, 咳咳咳, 我们叫他咳導演。
老六就是亦舒了。 他不用倪姓, 筆名只取本來的二個字。
最小的就是倪亦靖了。

從前有個錯誤的印象, 是說倪匡找董慕節先生用鐵算盤算命時, 說他們本有八兄弟姐妹。倪匡兄說我有多少個自己還不知道？明明只有七人嘛！ 后來问母親, 倪匡兄的令壽堂說其中有一個小時病死。

求証此事, 打電話到三藩市找倪匡兄, 他大叫胡說八道, 大笑四聲後說：『是给董慕節算過, 他一看就說我排行第四, 準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