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拥有一盆带着少女羞赧神韵的含羞草。说来有趣，朋友送我一株绰约华贵的杜鹃，被我细心地栽培死了，却从那府土败枝间意外地收获了这株草。

起初并不让得它，只是见它一粒新绿不期而至，大大填补了我失落后的心灵空白，才没有除掉它。它也就在我的生活空间日日成长起来，逐渐显出苗条而健美的腰身，丰满而秀丽的枝叶，大方而拙朴的韵律。最令我爱它心疼它的就是那楚楚动人的一抹羞赧。我忍不住用手指肚触触它的叶面，所有的小叶片即刻闭合了，整个头部渐渐埋进怀里，还能分明地看见它眉宇间的红晕，而对它的青纯娇美，顿时照出了我的粗俗浅陋。我把对含羞草的至爱深深地埋在心间，要爱出点分量来。不是我的不能强求，是我的也夺不去。

这是一种怕人的草。

我把它摆放窗台上。还有两盆异常茂盛的盆景为它作伴，一盆是葱茏的龟背竹，一盆是花枝招展的绣球。含羞草娇小的身影就仿佛隐在大森林里一样，不易被察觉，被伤害了。窗外是天高地迥的原野，有风起云涌，也有阳光四射，都给它平添了无限开阔的视野。再加我暗显殷勤，关怀备至，使它的风韵日盛，几近真美善的极致。我所偏爱的正是这种极端。

我很少直视它，实在忍无可忍时，就借故浇点水，松松土，转弯抹角地欣赏一番，生怕伤害了它的自尊心。有时我就痴痴地想：草木的自尊，人也不如！然而，我们就这样从相互尊重到相互熟悉了。

雨季来临时，它身材长高到七八寸了。各枝生有许多的小叶，叶背面生出无数汗毛，仿佛少女的第二性生理特征。我知道它完全成熟了，它心间埋藏了无限的渴望和憧憬，它需要温暖与爱情了。然而它愈加羞赧得连用太硬的目光注视它都是一种伤害了。只要我肆无忌惮地盯了它，它就羞得好几天也不搭理我，直到我默默祈求它的宽恕，甚至我给它跪下，它才露出原谅我一次的微笑，展开了所有的叶片。男人啊，绝对不能轻易地注视你的真爱。

而它的微笑把我整个生命照亮。

我对它的爱却与日俱增，以至于达到了朝思暮想。我夜夜伏案写作时，就强迫它在我的书案的左上角陪伴我。它先是表情木然，几欲离去，见我并不伤害它，便露出平日发笑容，一点点又挨近我，甚至在夜籁人静时故意出放芬芳的气息，让我笼罩在一片爱心里去创造精美的精神产品。

有一次，当我创作完全进入角色，与书中的主人共泣哭同欢笑时，它的枝叶间分明掉下浑浊的泪滴，染湿了我的诗行。我大动了真情，用唇去吻它，它竟然热烈地响应，所有的叶片一齐扑向我的脸庞。我们激动地扑簌簌地落泪……

都动了真情。

那天一大早，我发现它的枝头开了几朵淡红色的小花，如展翅欲飞的碟儿，为我唱了明媚的民歌。只要我创作寂寞了，它就尽情地为我唱。我们终于达成共识，它说话了：“我愿做个像你一样的人。”我说：“我愿做棵像你一样的草。”我们同说：“无怨无悔！”

秋天来了，它籽粒饱满地逝世了。春天来了，我把它的籽粒连同遗体葬在门前的路坡上。夏天来了，门前的路坡上长满了关门草。其实，家乡的原野长满了绿生生的含羞草，老百姓都叫它关门草。每到黄昏，它们所有的叶片都像浓舍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我恍然：含羞的目的不正是某种意义上的防御呢，而今晚的关门则是为了明天更好的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