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你自己的命运;否则别人会替你掌握它
(2009-12-13 13: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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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者角度财经 |
分类: 費話連篇 |
十五年前,我做了生平中唯一的一次跳巢。跳巢之前,先跟那时的管理团队合作,一起把亏损连连的公司转了型,把已经二十年旧的工厂设备卖给了接手的代工厂,把员工安顿好了,找好了自己的接班人,然后离开,加入现在的公司。
这个过程,事后回想起来,仿佛就像是个驾着千创百孔破船的船长,在沉船的最后一刹那,找到了意料之外的码头,人货均安。让我学习了很多,成长了不少,对我后来的处事风格和人生观,有着莫大的影响。
不是亲身经历过这段过程的人,恐怕无法体会其中的辛酸。我愿意再一次触碰我心中这个伤痕,总结一下经验,让日后的经营者有所警惕,别再让别人再承受我所承受过的苦。故事中叙述的人和事都是真的,名字我用代号取代,如有得罪,先在此道歉!
柳暗花明??
我之前服务的T公司,是那個年代发展最快速的多角化经营,综合型食品企业。涉足的行业五花八门,从饲料;面粉;沙拉油;泡面到饮料;奶品,乃致连锁便利店和量贩超市,什么都有,每一个事业部都是独立的利润中心,自负盈亏。在八十年代那個高速起飞的时期,曾经有过"每年透过并购;合资;联盟,扩展一个新事业部"的豪气。1985年,它收购了一个汽水厂,我被任命为副厂长,领接收大任。
这间汽水厂原来的东家是个玻璃公司,经营饮料行业有点力不从心,转让给雄心勃勃的T公司也是合情合理的。汽水厂的规模不大,就百来人,员工都是当地人,都已经在那儿工作十几年了。当时的厂长;我的直属上司;也是后来我在这行的启蒙恩师;是个温儒厚道的人。他的理念是厂即是家;员工即是家人,最好的结局是大家终老一处。
T公司把设备;员工;客户和品牌都接收了,唯一没有买下来的是厂房和土地。因为玻璃公司要留着这块紧邻地,作为以后扩充生意之用。双方约定租约十年,十年后迁厂。而这个条款,日后也就成了所有员工心中的“大限”,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也向恶魔一样,一步一步侵蚀了员工的信心。
接收后的前几年,我们除了原来玻璃公司的品牌外;也推出了T公司自己的汽水,但生意一直很糟。主要的原因有三个;其一为消费者习性渐渐偏离了碳酸饮料,而变得跟日本人一样,接收了以不断推出非碳酸新产品为主的品类多元化模式。其二是T公司虽然是综合食品业的霸主,但在饮料;尤其是碳酸饮料这行;经验恐怕比玻璃公司还少,加上运作方式是事业部责任制,每个事业部各自为政,基本上这个从门外引进来新“汽水部”,并没得到任何特别的礼遇,还是个孤臣孽子。除了挂了个T公司的名字外,得不到一些关爱,资源以及指导。其三,因为原来公司内部已经有了个“饮料部”,因此汽水部的营运范畴就只能做汽水了,这一刀划下来,限制了汽水厂所有不含气饮料的发展。
所以在市场萎缩,摸索经营和限制发展的三重魔咒之下,我们年年亏损,从新媳妇变成了扫把精。转眼过了六个年头,十年大限,已过了一半。
T公司管理层终于做了个明智的决定,与其自己半吊子的经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让专业公司来搞。于是在第七个年头,跟国际品牌P公司合作,成立了独立的一个饮料公司,而我们这个汽水厂也跟着并入了这个新的合资企业。设备;员工;客户;品牌又再一次转手,脱离了T公司直营体系,导入了跨国饮料企业的专业经营模式。老实说,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变化,T公司丢掉了包袱;P公司接收了滩头阵地,省了血淋淋的登陆作战;而汽水部的员工也找到了行业的专家来领导,有了明确的方向。那时候每个工厂员工都很振奋的,这下子轮到我们发威了!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距离十年大限;还剩下不到四年。这次经营模式的改变,也成了十年之内唯一一次企图改变命运的努力。
英雄末路
合资公司做了很多起死回生的努力,召聘了顶尖的人才,推出了强势品牌,改了包装,引进了一流的广告策略,把米高杰克逊邀来开演唱会,重新规划全区域的销售和物流体系,工厂制程依国际标准重设,使我们水准大升,眼界大开,也学到了汽水该是怎么做,怎么卖的。以前的那个“摸索经营“的魔咒,已经完全消失了。
可惜市场萎缩和限制生产这两个魔咒还在,而且变本加厉。以前T公司是知道市场在变化,要迎合消费者去改变产品组合的。只不过这开发新产品的工作该由饮料部来做,你汽水部本本份份的做汽水吧。而现在的P公司,却认为只有自己品牌的汽水才是千秋万世,什么运动饮料;果汁;水和茶都是路边的野花,登不了大堂的过眼云烟,不值得去多花心思的。甚至为了集中力量,还把玻璃公司和T公司原来已有一定市场规模的的旧品牌都杀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可以说是在干掉竞争对手之前,先干掉了自己的同盟军。
两年下来,销量增长有限,却因为成本的大幅增加,导致了亏损金额成倍加大。双方股东都不满意,把首任的洋老总换了,调来了一位日裔美国人。无巧不成书,同时间T公司开始扩张大陆市场,要把我原来的老厂长升去武汉当总经理,整个工厂的担子也就交给了我。
厂长走以前,跟我说:“情况不乐观!要多费心。我这群老弟兄都跟了我快二十年,以后就拜托你了。他们个个都四五十岁,又都有家累,能不让他们离乡背井,就尽可能帮忙吧!”。我唯唯诺诺,其实跟这帮员工相处七八年,不用他说,我都会这么想的。
也就这么,合资公司的管理层变成了有日裔总经理和我在内的新团队。我们都知道这个团队的任务是要突破现状,透过改变找一条生路。完不成任务只有死路一条,只不过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改变,和还有没有机会做改变。
那是1993年七月,距离十年大限只还有一年半。
挣扎
上任的头半年,我几近疯狂的到处找可能的新工厂地点,首要的条件是要方便员工,不能太远。我跑遍了周围几十里的工厂用地,跟财务作了十几份可行性分析。所有的结果都指向一个结论:以当时的价格,我们根本买不起地,既使买了地,也没钱为自己盖一个工厂。 唯一的可能,是我们再去租一个厂房,以减少迁厂成本。但那也意味着,以后可能还会有第二个十年大限!
同一时间,为了紧缩费用,合资公司大幅度减低了市场投资,但也造成销量下滑,亏损加剧。 整个经营状况陷入了囚犯的困境,做和不做结果都是一样,亏损。人员的流失也越来越严重,工厂方面,原来的百来人经过八年的效率提升,产量虽翻了倍但人数反而降成53个人。销售方面,看到苗头不对,自然流失走了一大半。整个公司的气氛笼罩在海啸来前的宁静中,所有的员工都在等着我们管理团队的动作,告诉他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终于;给我找到了一个最可行的迁厂方案。地点适中,有现有的厂房,空间够大,最好的是这个厂房还有其他的非碳酸生产线,让我们有机会租用来生产早该生产的无汽饮料!迁厂费用虽然还是高得吓人,但几乎已经是没得再降了。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感到松了一口气,并把我的提案交给了日裔总经理,请他提报董事会。
同一时间,亏损持续加大。
在我自己的心中,其实有着争扎。我明白我所做的,是一个技术经理人和一个好厂长应该做的事,为迁厂找到了最佳方案。但这个方案符不符合公司利益?如果这个公司是我自己的,我会这么做吗?如果不这么做,员工又会如何?对他们公平吗?
有大半年的时间,我挣扎在这些问题上,每天不到半夜三点不能阖眼。 我开始以喝酒放松,我变得暴躁易怒,无缘无故的骂孩子。至今我还为那段时间的行为悔恨不已。
1993年11月,总经理问我:“明天要开董事会了,你的迁厂方案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我低头半响后;回答说:”迁厂方案应该是公司经营方案的延伸,在公司经营方案明朗确定了以后再说吧!“。
我们都知道,这是自我放弃了向董事会争取迁厂的最后机会。这代表了一年之后,我将不会再有工厂了。
总经理深深地看了我;说:“Mike,这是个很勇敢的决定!谢谢。“
那一刻; 我知道我已经从技术经理人变成了技术生意人。
1994
在我一生中,1994应该是最曲折痛苦,转型变化的一年。酝酿了十年的因,都在这一年结了果。
一月。 总经理宣布要大幅度缩编,裁员。关掉了八个营业所中的五个,整编了采购,财务,人事等后勤单位,以压低固定成本。至于工厂,他交待我:“你自己决定吧!“。 我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不可善终。抱着”沉船前先送一批人走“的心态,在维持产能的考量下,大幅度调整组织架构,把仅有的53个人缩成35人,砍了三分之一的人头,整个生产线主任这一层被扁平化了。对那些跟我朝夕共事九年的老友,同事,我或者帮他们安排回到原来的母系T公司,或者确定他们所有的补偿及下一步的生计都有了妥当的安排,才一个一个面谈安慰,握手送别。当我看着这三分之一的弟兄,拖着老态的身影离开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大门时,我的心在滴血。那晚;我邀了几位留下来的干部,一起喝个酩酊大醉。
二月。总经理回美国述职。我则领着硕果仅存的35个人,调整我们的工厂运作流程。当员工问及迁厂的情况时,我告诉他们我们会跟玻璃公司要求延约。但我心里明白,大限已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还能不能继续经营这个公司。
三月。总经理带回来美国P公司总部的指令,解散营运。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并不感到意外,反而有种绝处逢生的兴奋。因为指令说得明白,销售和工厂全部外包,不要再有自己的固定成本,但要确保产品的供应和在市场的可见度。
那么,从逻辑上来说,我现在这个工厂是最适合生产P公司产品的工厂,也是运作成本最低的。最理想的状况,是让它从合资企业的自有工厂变成为代工工厂,如此一来,员工的工作就可以安顿了。所以,我现在的任务又不一样了,是要在玻璃公司,T公司,P公司之后,再找到第四家公司来接手这个工厂和员工,持续我工厂的运作,保障员工的工作。
所有的管理层都认为我太痴了,你下一步的位子已有了安排,有什么义务要让这苟延残喘的工厂运作下去?但即使如此,他们也都承认如果真能成功,亦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我自己心里明白,这世上只有我能为最后这35个人尽一份心力。
四月。找不到人愿意接,心灰意冷。这时T公司介绍了一家远在南台湾的代工厂,要我们把代工业务交给他们。我的工厂又得关了,员工又要失业了。我开始教导这家代工厂怎么生产P品牌产品,同时准备帮这35个人想办法找工作。
过程中,这家代工厂告诉我,转移以后他们会把现有的果糖供应商转为例外一家,因为那一家是他们的关系企业。
对我来说,谁是供应商已不再重要了,但基于十年合作的情谊,我把这消息告诉了现有的果糖供应商。
五月。果糖供应商积极反扑,要是他们真的失掉了这笔生意,不但是业务上的严重打击,对整个果糖市场的份额也会有巨大的影响。他们不愿意失掉这笔生意,他们告诉我他们同样愿意成为P品牌的代工厂,问我要怎么做。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费尽心思得不到解决的工厂持续生产难题,会因为果糖市场的竞争得到了解答!原来的死灰,又开始复燃了。原来自己认为不值一钱的代工权,突然变成了抢手货。
六月。两方面在角力,果糖厂最后开给我了一个条件,承接所有员工设备,在原址生产,同时以账面值一倍的价钱,买下我那二十多年老的设备!
还有什么比这个结局更好的吗?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的员工工作又有保障了。 六月充满了欢喜的日子。
七月。坏消息来了,玻璃公司说他们的合约是跟T公司签的,他们不认什么果糖公司,要我们依约,在年底搬走! 这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果糖公司的态度也强硬,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迁就迁吧,回南台湾。然而对我来说,又是个全盘皆空,以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八月。试着找玻璃公司高层谈,但他们不见面。
九月。我找上了远在武汉当总经理的老厂长,告诉了他所有的过程,他帮我安排见了玻璃公司高层。半推半就下,盛气凌人的高层总算同意了与果糖公司延长了两年租约。
十月。合资公司结束,工厂正式移交给了果糖公司。这是这批老设备,老员工的第四任东家,很无奈,但起码保住了工作。我告诉T公司,P公司,果糖公司我不会接受他们给我的所有工作机会,过去十年我把命运交给了别人,我不要再做同样的事了。果糖公司派了个人来接我的职务,是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我把所有的资讯,包括员工的习性和期望都跟他好好说明了个清楚,把棒子交给了他。当他跟这35名员工见面时,宣扬了果糖公司的文化和会对员工负责的承诺,我在一旁听了心中苦笑,这番话我十年前任接收大员时也讲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月底,我跟35个人告别,跟以前离开的每一个人一样,走出了这工作过十年的工厂大门。我的感觉,就像是个历尽滄桑的船长,在终于把船靠了岸时所浮现的那种疲惫与轻松。
我深爱这个工厂和这些员工,但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
十二月。我加入了现在的公司,碳酸饮料的霸主。走进公司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原来同样的问题在这里也在发生,市场萎缩,迁厂大限,持续亏损三个恶魔已经登陆了这里,只是规模比我原来的公司大了10倍。唯一不一样的,是不像上一次,这一次我有权利有能力来决定我的;和员工的;命运。
我就这样过了刻骨铭心的1994。
教训
这一段经历影响我至巨,以下几点是最大的心得。
1.要掌握你自己的命运;否则别人会替你掌握它。基本上,1994我完全失去了对命运的掌控权,任何人都可以因为任何理由来告诉我未来该怎么样,我自己的理想和价值观全被忽视和践踏了。为什么会落到如此的地步呢?只是因为前面的九年,当我们还有机会去掌握,去改变我们的宿命时,我们选择了不去做改变,或者说放弃了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十年之中,我们研究了多少个消费者有机会喜欢的新产品,到头来都是因为怕得罪“饮料部”,怕市场风险大,怕生产设备投资而选择了放弃。所以十年后那个工厂能够生产的东西还跟十年前一样,那么,我们有什么权利去跟人家谈我们的理想,我们的价值观?败军之将只要是曾经奋战过,还是可以谈勇的,怕得是不战而屈。
1994以后,我的做事风格变得很急进。决策下的快;对结果的要求也要快。而且常常一步刚刚跨出,就想着第三步。尤其对许多犹豫不决的行为感到生气。许多同事都跟我抱怨过我的脚步,我的速度。我口头上跟他们说:“今天不做,明天就会后悔”。其实我知道我的动力,是来自于1994那场从灰烬里逃出的经验,我明白如果我推动十件事,而员工只完成了两件,做这两件事跟什么事都不做比起来,我们已经作出了掌握命运的动作。
2.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这场经历,充满了挫折与失望,在每一个阶段,我都可以选择认输,接受现实。但如果我放弃了,就永远不会完成最后的成果。事情的转寰,往往是在最后百分之一的时间,而且是在你完全没有预期到的情况下发生。困扰我十年的员工安置,最后会在果糖份额战中得到解决,是个令我感受深刻的例子。
3.掌握命运,是对员工负责。1994年一月,在我们进行裁员的前几天,我跟一位市场部经理走过工厂的参观道。他看到在生产线努力工作的员工,叹了口气,跟我说:“这些员工,他们只知道忠实地完成上面交待他们做的事,公司的亏损,是策略的错误,与他们何干?为什么总是先裁掉他们?让他们受过?‘。我心中一振,这也成为日后我拼死拼活为那35名员工找出路的原因之一。两年之后,我在现在的公司又进行了一次裁员,发资遣费的当天,我看到在平常在生产线穿制服的中年女工,那天全部都穿上了旗袍,做了头发,化了妆来工厂。 我讶异的问为什么,她们回答我:”我们在这工厂做了二十多年,今天是最后一天。对我们一生的重要性,就好比结婚一样,所以我们都把自己扮成了新娘样!“。我听了热泪夺眶而出,心里发誓,以后要好好做好决策,对员工负责。我再也不要再去关任何一个工厂,裁任何一个员工了!
4.做个技术生意人。如果从生意人的角度看整个故事,每一个公司,每一个管理层在每一阶段所作的决定都是对的。但从技术人的角度来看,这些好像都是天崩地裂,不近人情。我那时处于生意人阶层和技术人阶层之间,两方面看事情的差异性给我很大的冲击。最后我终于给自己定位为“技术生意人“。1994年我所做的每一件事,纯生意人做不来,纯技术人也做不来,唯有懂得技术的人,用生意的脑筋去做,才会有成果。任何一个技术经理人,必须突破这个阶段,才能往上再爬,否则就到顶了。
后记
这段经历在我心中埋藏了15年,没有第二个人完完全全了解那一年发生的事。 大家都只知道我跳巢了,而且还混得不错,至于前因后果,可能没人了解。
我跳巢的原因是我想要掌握我自己的命运,不要让别人掌握它。我想要为现在的公司做我没有能在前一个公司做到的事,改变它的宿命。
1997年,现有的公司转亏为盈。我被任命为市场暨销售总监。
1999年.我调任杭州公司总经理。开始了在大陆的生涯。
至于那35个人,在原厂地工作两年后,果糖公司决定迁厂回南台湾,除了5名干部,所有人都遣散了。三年之后,连这五名干部也都资遣了。那几条30年的生产线,据说至今还在生产P品牌的产品。
听到这些消息,我已远在海峡的另一端,也只能长叹一声,唏嘘不已。默默的祝福这群让别人掌握命运的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