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27日 星期二 多云 
路程越来越艰苦了，但是我们还是决定走下去。有时候，我怀疑能不能安全地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然而大多数时间，还是充满信心的。尤其是想到你，从容。 
——摘自叶峰日记 

叶峰停下了笔，看着蜡烛一条一条的火焰，除了一会儿神，想到从容，他心中满是温柔。这和离开上海之前那种带着痛楚的焦虑已经不同了，那时其实是有点负气且有点自怨自艾的，而现在，走的路越多，心中越是平和，想到的都是快乐的时光。 
想了想，叶峰低下头接着写：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西藏，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可可西里，但是知觉却告诉我，我做的都是正确的，我正在努力寻找自己，在行走的路程中。 
“从容，你也在努力吗？ 
“我们要跟着驼队往北走，去藏北的最北面，那个传说中人迹不至的地方。也许会碰到一些困难，但是相信能顺利克服的。 
“终究，我是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的。” 


然而连着好几天，叶峰和李老师都没有遇到要穿越可可西里的驼队。现在吃的起苦的人少了，很多人不愿意走这样一条危险的道路去新疆，他们宁愿绕一个圈子，坐汽车走更为安全的新藏公路。 
没有驼队的带领，靠他们两个人自己，是绝对无法穿越被视为“人类禁区”的可可西里的。 
这天叶峰和李老师正在招待所相对发呆，他们必须尽快决定是原路返回还是继续等待。 
“这样吧，我们在等三天，如果三天后还是没有驼队去的话，就说明我们和可可西里可能没有缘分，我们就回去。”李老师开口道。 
叶峰想了想，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不太甘愿，但是没有办法，总不能无止境的等下去阿。 


两个人对看一眼，都是无奈的神色。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央金蹦跳着跑进来，她兴奋地笑着，比划着手势。叶峰和李老师都是莫名其妙，央金一急，拉着叶峰就走，李老师急忙跟在后面。 
一路小跑着到了镇口的驿站，叶峰突然停了下来，然不住“啊”了一声。一站里，一只驼队刚刚到达，骆驼上是成筐的青稞酒和风肉，这都是藏北的特产，在新疆能卖到大钱。看情形他们是要穿越可可西里去新疆的。 
李老师和叶峰互相望了望，眼中都是笑意，终于等到了能一起走的驼队。 
两人上前向领队问了一个好。领队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没想到他会说汉语，向来是走南闯北多了。他看上去很友好，看是叶峰一提去可可西里的事，他就挥了挥手，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们。 
原来在西藏，去可可西里是一件很郑重很神圣的事，由于危险，也就多了许多禁忌。 
叶峰和李老师求了半天，说两个人费尽力气才到达这里，就是想去可可西里看一看，如果不能去的话，一辈子都是遗憾。虽然领队上脸上有不忍心的神情，但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后来叶峰和李老师终于死心了，正当两个人丧气地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突然领队奇怪的看了叶峰一眼，“等等。”他说。 
他凑近叶峰，盯着叶峰包上一个东西看，叶峰疑惑地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那个拉萨传经的老人送给他的统嘎。叶峰把统嘎摘下来，递给领队。 
“你怎么会有这个？”领队好奇地问。 
叶峰如实说了来历。 
“哈哈哈。”领队突然高兴地笑了起来，他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东西举到叶峰面前，“你看。” 
叶峰“咦”了一声，原来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统嘎。看着叶峰和李老师疑惑的神情，领队笑着解释道，“给你这个的一定是我阿古拉（叔叔），他在大昭寺出家。”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骆驼，“我们明天走，早一点起来啊” 
“我们……可以跟你们一起走了？”叶峰不敢相信地问。 
“我相信阿古拉，他看中的人不会错的，你又开过光的统嘎，佛祖会保佑的。”说着，领队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 
叶峰也躬身合十还礼。 

回去的路上，叶峰和李老师都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觉得这个巧合真像上天安排的，让人忍不住心升敬畏，觉得冥冥中自有安排。 


2003年6月5日 星期四 晴 
我们跟着驼队已经在路上走了两天了。路越走越荒凉，草原渐渐被荒漠代替，这里已经是典型的高原冰缘地形，一眼望去是碎石黄沙，间或有着小片草皮、一从一从的矮灌木和高大弯曲的红柳树。 
今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藏羚羊群。大约有四五十只羊，黄白相间，他们在离驼队100多米的地方向西飞奔而过，卷起阵阵灰土。 
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不能呼吸，风很强劲，羊群在风中轻跃而过，蹄声就如音乐一般，苍茫而微渺。 
——摘自叶峰日记 


现在驼队在一个小土丘胖搭好了帐篷。快到晚上了，这里的夜晚是寒冷不过的，不可能借着赶路，不然很容易冻伤手脚。 
叶峰呆呆地坐在一个小石堆上，望着西面太阳落下之后暗紫色的余辉。和上日记本，他还在回想刚刚看到藏羚羊群的那一刻。 
看着羚羊在面前飞奔而去，叶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掏出统嘎使劲吹了起来。“呜——”统嘎低沉凝重的声音在同样低沉的风声中铺展开去，仿佛从云间罩落的幕布。羚羊群突然同时停住了脚步，回首四顾，一时失了那蹄声，安静骤然降临，茫茫荒漠上唯有灌木和低草在微微晃动。 
西面，正在下沉的太阳艳红如血。 

然而只这一刻，羚羊仿佛突然醒过来似的，同时回头拔腿再度飞奔起来，蹄声再次想起，溅行渐远。 
叶峰仿佛觉得音乐在他心中悄悄流动，这样的景象让他有着创作的冲动，然而一时之间却无从把握。 

“吃饭了——”驼队的人在大声喊着。 
叶峰一惊，站了起来，回头四顾，已经有星星亮了起来，身后，驼队的篝火在暮色中冉冉而舞。 

吃饭的时候，领队随意地讲着各地的见闻，他到处跑，对于整个西藏都很熟悉。 
叶峰提到了纳木错的风景和传说，他依然对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不能释怀，“是真的吗？从纳木错的倒影中能得到自己要的答案？” 
领队笑了笑，“许多圣湖都有这样的传说，‘观湖’是我们预见未来的一个重要的方法。不过不同的湖能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有的观生死，有的观前程，有的观爱情……”说到这里，他呵呵笑着拍了拍叶峰的肩膀，“小伙子是不是在湖中看到了心爱姑娘的影子啊？” 
叶峰连微微一红，没有回答，只是问“纳木错是不是最灵验的？” 
“纳木错应该算得上是很灵验的了……”领队沉吟了一下，答道。 
“白玛。”坐在旁边的一个叫格桑的小伙子大声说了一个名字。 
领队突然沉下脸，说了一串藏语，似乎在训斥格桑。格桑不甚服气的低声辩驳了几句，也就不再开口。 
“‘白玛’是什么？”叶峰好奇地问。 
领队神情有点尴尬地笑笑，“没什么。”显然在隐瞒什么 
叶峰看他不肯说，也就不再问下去。 


晚上，叶峰依然和李老师一个帐篷，谁下去的时候，李老师突然说了一句“‘白玛’是一个湖。” 
“嗯？”叶峰诧异地回过头，“李老师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个湖的名称，‘白玛’在藏语中是‘莲花’的意思，代表了纯洁的爱情。传说白玛湖的湖水中，能看到前时，今生和来世恋人的影子，是最灵验的爱情湖。” 
“那为什么领队好像不高兴别人提呢？”叶峰仍然觉得不可理解。 
“那个白玛湖是一个很神秘的湖，大致位置就在可可西里山和昆仑山的交界处。据说这个湖能自己移动，有人见过它，记下详细位置，别的人根据这个位置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以前有许多人为了得到一个神示，去找白玛湖，一去就没有回来。领队不跟我们提这个，大概是怕我们回去找白玛湖吧。” 
叶峰点点头，他心中确实对这个白玛湖很有兴趣。也许这就是我来西藏要寻找的东西吧，他这样想。 
转头，看见李老师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两个人微微点头，新意相通。 


2003年6月12日 星期四 多云 
今天我们已经到了可可西里山脚下，可可西里山河昆仑上的交界处，远远地看去，两座巨大的山脉巍然矗立，侧身相交。山脉的交界处，形成了一个凹进去的山谷。只要翻过这个山谷，就穿过了无人区，到新疆境内了。新疆经境内的路好走多了，沿途也有村落和县城，危险少多了。那时就不需要再跟着驼队走，驼队还要往西区，而我们要折而向东，沿着新青公路去青海的格尔木市，然后从那儿坐火车回上海。 
我和李老师决定明天就和驼队分手，我们想去找一找那个传说中的白玛湖。 


这儿的海拔虽然还是一样高，但是由于可可西里山和昆仑山阻挡了许多云气，其后比藏北其他地方要湿润和暖和一点，草也渐渐丰茂起来，尘土飞扬的戈壁景象，被宽广的草场所代替。 
李老师拍了拍叶峰的肩，叶峰回过头，看到李老师抬头看着天空，天上有一只白色的鸟在画像，看上去是鹫鹰一类的猛禽。 
“是秃鹫，白色的秃鹫。”李老师喃喃地说。 
他坐了下来，掏出冈林吹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吹奏冈林了，自从离开纳木错之后就没有吹过。现在冈林凄清的音色在暮色中委婉响起，昆仑山的阴影投射过来，遮没了阳光。那只白色的秃鹫高鸣一声，振翅上飞，直飞如阳光中，然后往东北方向滑翔而去。 


“呃，大叔……”吃饭的时候，叶峰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领队开口，“我们想在这儿在逗留几天，你们就先走……” 
“逗留几天？”领队诧异地问，“有什么事？” 
“嗯，是这样的。”李老师接口道，“附近风景很好，我们想再待几天，，反正我们也不赶时间。” 
领队皱着眉头看了两个人一眼，“你们想去找白玛湖。”他肯定地说。 
叶峰和李老师互相对视一眼，没想到领队一猜就猜到了。 
李老师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是打算去找白玛湖，不是故意要隐瞒的，只是怕你担心。” 
“唉……”领队叹了一口气，“都是我不好，提到了这个湖，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了，我听说许多人去找白玛湖，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儿的气候虽然比前几天走过的地方好一点，但是如果迷了路，还是很危险的。” 
李老师微微笑了一下，“我们都考虑到了。还是想去找找看，您放心，我们会小心的。” 
叶峰点了点头。 
“你们汉人都是那么固执。”领队大叔摇头叹息，却没有再劝。 
第二天一大早，驼队收拾完行李，启程走了，叶峰和李老师留了下来。分手前，领队把一匹骆驼牵到叶峰面前，上面是满满一驼的水和食物。他拍了拍骆驼的头，用藏语轻轻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转头对叶峰和李老师说，“这个骆驼就跟着你们吧，小心点。” 
李老师要给他钱，领队死活不肯收，后来竟然发起火来，只得作罢。叶峰双手合十，到了一声“扎西德勒（谢谢）”。领队也合十还礼，摆摆手，转身离去了。 


 叶峰和李老师目送着驼队走远，直到变成远山脚下一行模糊的影子。然后两个人坐了下来，有那么一刻钟，叶峰茫然不知如何行事。 
李老师掏出地图细细地查看了一遍，然后指着东北方，说“我们往那个方向走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东北方。” 
叶峰点了点头，起身把行李个在骆驼身上，牵着骆驼，跟在李老师身后，辨明方向，往前方走去。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相信李老师的判断的。 


2003年6月16日 星期一 大风 
我和李老师接连往东北方向走了三天，现在大概已经靠近青海省了，这两天脚下的草皮又渐渐稀疏起来，空气中的沙土也多了起来，今天竟然看到了一片矗立的土墙。开始我们以为是人建的，走进了仔细看，才发现是被风蚀的岩石。李老师说这是著名的雅丹地貌，雅丹地貌主要分布在新疆境内罗布泊，原本在西藏是不多见的，我们竟然有幸能在这里看到。 
然而我们要找的白玛湖依然没有丝毫影子，而水却要不够了，驼队走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够喝十天的水，也就是说，不管明天我们找不找得到白玛湖，我们都要往回走了，不然恐怕就支持不到下一个有水源的地方。在藏北荒漠上，失去谁就意味着失去生命。 
今天的风真大，尘土乱飞，走路很吃力，眼睛都几乎睁不开。6月份，正是风沙最大的季节，希望我们不要遇到沙尘暴。 
——摘自叶峰日记 

叶峰和李老师在一个小土丘旁边搭好了帐篷，靠着土丘不易被风吹。两个人用搪瓷杯烧了一些热水，和着糌粑胡乱吃了晚饭。太阳还没有完全沉入地平线，然而远远地望去，尘土翻卷之下，只能看见一个模糊惨白的光斑。 
风从西北面呼啸而来，“呜呜”作声，李老师看着天色，脸色凝重。他把骆驼牵了过来，紧靠着土丘绑在帐篷的一个桩子上，然后把骆驼身上的行李都卸了下来，捆在一起，最后把水和粮食拎近帐篷，在睡袋旁边安放妥当。 
“今天晚上睡的惊醒一点，可能会有沙尘暴。”李老师说。 
叶峰心中暗暗吃惊，但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晚上果然帐篷外面风沙剧烈，帐篷顶上面不停地发出“蓬蓬”的声音，到了半夜，声音更是惊心动魄，就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奔驰一般。叶峰坐了起来，心中惊恐，他不知道风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声势和威力。帐篷虽然搭得牢固，却依然有风漏进来，夹带着土粒和沙子，甚至还有不小的石块。帐篷外面，，骆驼在“噢——噢——”地嘶叫，听着声音颇为可怜。它“腾腾”地挣扎着，想要跑开，无奈被绑在帐篷的桩子上。 
“我去把骆驼拉进来。”叶峰稍稍起身道 
“等一下。”李老师伸手按住叶峰，他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现在不行，现在是风沙最大的时候，一出帐篷就会被埋起来。” 
“但是……”叶峰不忍地听着骆驼凄惨的叫声。 
李老师想了想，摸到绑骆驼的桩子那儿，从帐篷下面伸出手去，隔着帐篷摸索着割断了帮骆驼的绳子，骆驼嘶叫了一声，跑开了。 
“去吧，自己逃命去吧。”李老师低声道。他缩回手，就这么一会，手上就被风中的石子打出许多小伤口。虽然不碍事，但是这风的力量却着实惊人。 
有过了一小会，风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只听见帐篷顶上发出“喀喀”的声音，李老师拧亮了手电筒，往上面照了一下，突然惊恐地说，“不好，快，快把备用撑杆拿来，把能竖起来的东西统统竖起来。” 
叶峰抬头，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帐篷的顶正在一点一点的塌陷下来，艇上的秤杆已经弯得不成形状，眼看就要断了。上面堆积了太多的沙石，再加上风沙巨大的推力，这个帐篷支持不住眼看就要塌了。 
帐篷塌了的话，叶峰和李老师必然会被帐篷上面的沙石掩埋。 
叶峰赶忙拿过备用的撑杆，想要把那根弯曲的换下来，李老师一把接过来，插在地上。 
叶峰一想，马上就明白了。帐篷到了的话，只要有东西竖着，就会在周围留出一个空间，这样的空间是能救人的。 
他连忙把粮食和水放在秤杆旁边，还想接着去那靠在帐篷壁上的吉他，李老师突然一把把他推到撑杆旁边，“来不及了——” 
一句话没有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帐篷顶上的杆子彻底折断了，整个帐篷压了下来，叶峰只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立时就昏了过去。 


恍恍惚惚地似乎听到很多人的声音，叶峰突然发现自己在一片荒漠上，独自一个人。然而耳朵里总有嘈杂的声音在响起，像夹杂着尖叫的欢呼声。风沙刮了起来，眼前迷迷蒙蒙的一片，叶峰不停地朝前走着，而变得嘈杂声仍然没有止息。突然风沙如幕布一般拉开，天地立刻晴朗起来,叶峰看到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有点像纳木错，然而又不尽相同，湖中央有一个小岛，上面有很多人，欢呼声，尖叫声就是从那个小岛上传来的。叶峰远远地望去，看到所有的朋友都在那个岛上，从容，天歌，Maggie，阿盖，cookie，朱丽丽……大家似乎在开一个party，又好像在演出。 
叶峰觉得心中很着急，似乎自己也应该在那个岛上的，然而却被湖水隔开了。他大喊了一声，岛上的人应声回过头来看他。 
“你这小子，又是一个人跑到外面去了，快过来。”天歌大声招呼着。 
“是啊，快过来啊。”其他人也喊着。 
叶峰左右环顾了一下，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天很窄的路通到岛上，他大喜，急忙往小路上走去。 
只跨出了一步，叶峰朝下看去，突然发现不知何时湖水消失不见了，脚下是万丈深渊，渺渺茫茫看不见底。小路变成悬崖上的一道石梁，连接着从容他们所在的另一个悬崖。他站在石梁上，心中惊慌，不知该向前还是退后。 
对面朋友都在催促他，叶峰咬了咬牙，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一个很大的豁口，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了。他颓然地站在豁口前，想了想就要退回去。 
“跳过来，快点跳过来。”突然一个声音焦急地说，叶峰抬头看到从容不知何时站到了豁口对面的石梁上，她穿着淡蓝色的裙子，裙摆飘飘，似乎要被风刮走一般。他朝叶峰伸出双手，神色惊恐，“快点跳啊，来不及了。你后面的石梁要塌了。” 
叶峰回头一看，果然深厚的石梁河整个悬崖都像被火帜的蜡一样瘫软融化，似乎脚下也已经开始软了起来。 
叶峰眼睛一闭，使劲往前一跃，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身子往下坠去。突然双手初到一个温热的东西，有人在使劲拉他。 
“从容……”叶峰心中一喜，知道从容拉住了自己，他缓缓睁开眼来。 


但是只睁了一下，叶峰立刻又闭上了眼睛，阳光直至地照到眼睛里，晃得眼睛一阵刺痛。 
“你醒了！”一个声音欢喜地说。 
不是从容？叶峰有点失望，是一个男声，很熟悉，但也不是天歌他们，听上去年纪大得多。 
又稍稍闭了一会，叶峰再次慢慢地睁开眼来，看到李老师满头乱发、满脸沙土地半坐在身边，关切地看着他。 
叶峰慢慢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昨晚遇到了沙尘暴，他记得骆驼跑了，帐篷被沙石压塌了，帐篷塌下来的时候，自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就此人事不省。 
他稍稍撑起身子，一阵晕眩，头顶那儿剧痛无比，他伸手一摸，发现头上有鸡蛋大的一个血瘤，想来是昨天被什么东西匝道的地方。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睡袋上，睡袋放在露天，头顶太阳灿烂无比。四周的景色却和昨天大不相同，纳阁下土丘已经没有了踪影，帐篷和行李都消失无踪，四周是平坦的荒漠，余风还在吹着。 


叶峰坐了起来，“我们的帐篷和行李呢？我们现在在哪里？骆驼回来了吗？” 
“你不要急。”李老师看到叶峰醒来本来是喜不自胜了，然而想到他们目前的处境，却是一阵黯然。 
“我们现在有一点麻烦……”李老师说，“帐篷被埋在沙子下面了，食物都还在，就是要费点力气挖出来，放在帐篷外面的行李，大半已经找不到了，好在也不是很必须的东西。骆驼没有回来，我们以后的路只能靠自己被行李了，幸好现在剩下的行李也不多了。不过……”他顿了顿，竖起眉头，“现在最棘手的是水的问题，帐篷踏下来的时候，弄破了一个水袋，我们现在只有两天的水量了。” 
“但是我们还要走四天才能到有水的地方啊。”叶峰焦急地说。 
“是六天”李老师回答，“没有骆驼，步行的话，剩下的路六天才能走完。” 
叶峰黯然不语，在藏北荒漠上，没有谁的话，是很难有生还的机会的。 


2003年6月17日 星期二 晴 
中午时分，我们收拾好行李，辨明方向启程往前走。 
李老师说也许路上能遇到游牧的藏人，那我们就有救了。他还说也许会遇到来寻找白玛湖的人，他说这样的人很多的，我们的机会很大。听他这样说的时候，心中总是好过一点，虽然知道要在这茫茫荒漠上遇到人谈何容易。 
有时人就是靠这样骗自己才能支撑下去的。 
头上撞倒的地方仍然痛得厉害，然而我们必须不停地走。李老师把重的那个包自己背了，我要和他换，他一定不肯。 
机械地行走的时候，我一只会想到昏迷时做的那个梦，梦中的从容对我喊着，“快点跳啊，来不及了。”他使劲朝我伸着手，梦境之外的从容也在这样呼唤我吗？ 
最近几天常常觉得有人在呼唤我回去，回到上海去。但是一想到那些烦人的事，就又觉得最好一辈子四处流浪，永远不回去。 
然而我心中是那么想他们，我的朋友，那么想她，我的从容。 
————摘自叶峰日记 

叶峰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笔，天全黑了，他借着火堆摇晃的光芒写下了今天的日记。他和李老师两个人为了多走一些路，一直到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停下来休息。拾了一些灌木枝，点了一堆篝火，胡乱吃了些干粮。 
帐篷经过昨天的沙尘暴，已经不太好了，虽然换上了备用的撑杆，却仍旧是歪歪斜斜的，不过总比没有好，至少可以挡掉不少风沙。 
两个人尽量节约着喝水，然而一天奔波下来，口渴得厉害，还是喝了将近一半的水，李老师摇着水袋里剩下的水，叹了一口气。他拍了拍仍在火堆前呆呆而坐的叶峰，“快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叶峰睡进睡袋里面，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刚刚躺倒，就睡着了，一夜连梦都没有一个。 


2003年6月18日 星期三 晴 
今天天气仍然是晴朗一片，高原上的天蓝得透明。白天太阳下很热，我不知道有几度，反正一直在不停地出汗。 
现在却是冷得很，身上的汗还没有完全干透，内衣已经冰冰凉地贴在了身上。 
今天比昨天和的水更少，嘴唇上结了硬皮，已经渐渐干裂了。 
中午时分，休息的时候，在岩石旁边的沙子下面看到了一堆干枯的动物骨骸，看上去像骆驼的骨头，大概已经留在这儿很多年了，骨头被太阳晒得发慌，早已失却了所有水分，拿在手上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唯有那失去血肉的黑洞洞的眼眶，依然如故的盯着这茫茫荒漠。 
离开的时候，我们堆了些沙石在上面，将其掩埋了起来。李老师和我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望。然而我心中不能停止地想着，自己是不是也会和那骆驼一样，倒在这片没有踪迹可寻的荒漠上，等待着千百年后的行路人发现我干枯的骸骨？ 
——摘自叶峰日记 


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叶峰似乎又看到了那空洞的眼眶，一无所见，似乎有无所不见。 
他很想弹吉他，然而吉他在帐篷塌下来的时候被压成了两段，早已抛弃在路上。这把吉他跟了他许多年，但终究还是离自己远去了。 
是不是所有心爱的东西，都会在某个时机离开自己，最后只剩自己孑然独立。 
这样想的时候，叶峰心中抑制不住悲伤。 
身后有人拍了拍叶峰的肩膀，叶峰一惊，转过身去。李老师递了一块烤熟了的风肉和小半杯水给他，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两个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地吃着碗饭。 
李老师吃完饭，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柴，火苗往上蹿了窜，叶峰坐近了一点，伸出手去烤火。 
李老师又掏出冈林来拿在手上把玩。“李老师，吹一首吧”叶峰央求到。 
李老师笑了笑，把冈林凑到嘴边，吹起了一首叶峰从未听到过的曲子。声调极美，婉转清越。冈林的声音本来总是带着一股悲凉的调子，然而在这个曲子里却是欢快而缠绵的，犹如情人之间的絮絮。 
叶峰听着这个旋律丝丝缕缕散开与月色之中，心中想起了从容。从容说，“我知道了，那么，我走了，再见。”然后是门关上的那声清响，她细碎的脚步声在楼梯上远去。 
叶峰心中痛楚异常。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失去了，但是另一些东西却是万万不能失去的。叶峰明白在别人面前自己的冷漠和强硬都是假装的，他知道自己有多想把从容拉回自己身边。然而却始终没有勇气和信心迈出那一步。天歌说得很对，自己是一个懦夫，没有错。 
李老师吹奏的乐曲突然止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火堆出了一会神。叶峰忍不住问，“完了吗？”说出话来，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 
李老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奇怪。叶峰低下头来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不知不觉竟然有眼泪流了出来。 
“没有完，下面……唉……下面是……小提琴的部分。”李老师说，不知为何他叹了一口气。 
“您会拉小提琴？”叶峰随口问。 
“小提琴……”李老师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没有回答。 
“李老师？”叶峰喊了一声。 
“噢。”李老师惊醒过来似的，“不，不会”他有点慌乱的说道。 
“那这首曲子要跟人合作才能演奏了。”叶峰道 
“是啊，要合作才成。”李老师喃喃地道。听了听，他突然盯着叶峰看了半天，似乎在极力思考什么。叶峰也在他的注视下，忍不住心慌起来。 
“叶峰，你以前说过想跟我学音乐，现在还想吗？”李老师突然问。 
叶峰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李老师会主动提起这个事情。 
“当然想。”他急忙回答 
“我也没什么能教你的，这儿也没有什么乐器，除了这个冈林。”李老师到，“这样吧，你就学学吹冈林，我把刚刚那个曲子教给你。” 
“好。”叶峰开心地点头。 
“这个曲子叫《云山之间》，是我以前写的，十多年了……”李老师望着远方，有一刻神色茫然。 
原来这个曲子叫《云山之间》，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叶峰心中回响着这个曲子的旋律，想起了纳木错深蓝无波的水面和念青唐古拉山名利的倒影。 
半晌。李老师低头笑了笑，转头对叶峰说，“我们先学音阶吧。” 
夜色中，戈壁上，不时响起冈林清冷的声音。两个人围着一堆火迟迟未睡，虽然不知道明天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但是至少这一刻两个人都是充实的。 


2003年6月19日 
今天我们终于断水了，当把最后一滴水倒进嘴里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我总以为自己还年轻，有许多时间，有许多机会，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总是想着等等吧，再等等吧。现在死亡却不会等我。 
仍然在出汗，我觉得身体里的会在快速地流失。嘴唇干得裂开了，不时有血渗出来，咸咸的微带腥味。 
背上的包好重，我没走一步都会在心中默念你的名字，从容，从容，从容，从容……我好像你啊。也许就这样看不到你了 
——叶峰日记 


李老师一直在不停地给叶峰讲解《云山之间》，他似乎恨不得一刻之间教会叶峰这个曲子。休息的时候，他呼呼喘着气，仍然在说着，“这个半音是一个降调，千万不要忘记……这里有一个变调，直接过渡到这里……” 
叶峰拉着李老师坐了下来，“先休息一会，慢慢再讲。” 
李老师瞪着叶峰，“来不及了，我还有许多地方没有讲到……” 
叶峰叹了一口气，“其实学不学的全，都是一样的，反正我们走不出去……” 
“不，你一定要出去，你一定能够的。”李老师看着叶峰，坚定地说。 
叶峰茫然回视李老师，他不知道李老师为什么那么肯定。 



2003年6月20日 
我已经感觉不到渴了，只是很想睡。我再也不出汗，太阳很温暖，我多想把身上的行李卸下来，就地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大觉。但是不行，我知道睡下去就行不来了。 
昨天晚上李老师问我有没有爱过人，我说有，然后问他有没有。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吹那首《云山之间》。 
我想他一定也刻骨铭心地爱着一个人，就像我爱着你那样，从容，我竟然没有跟你说过一句“我爱你”。 


2003年6月21日 
李老师竟然割开他的手腕，想让我和他的血，可以多坚持一段时间，幸亏我发现的灶。他真是个傻瓜，和这样的傻瓜死在一起，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我捏着他受伤的手，竟然哭得声嘶力竭，这怎么想我，像那个冰冷的叶峰呢？ 
李老师也是泪流满面，他掏出一张纸，和他的冈林一同塞给我。是那首《云山之间》，他说这个曲子是他和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和写的，他还他的爱人死在了西藏，现在他也死在这里，这是死得其所。 
他一遍一遍地跟我说，你一定要告诉你爱的人你有多爱她，千万不要擅自离开她，千万不要害怕别人的话，不然一定会后悔的。 
我已经在后悔了，后悔莫及。 

2003年6月22日 
我大概要死了，我坐在一个土堆旁，再没有力气起来。李老师已经昏迷过去了，我把他放在睡袋里，拖着他走。我不知走了多久，反正一步一步地迈着。但是现在真的事走不动了。 
李老师一直在低声念着“素仪，素仪”，这大概是他爱人的名字，他也是执著的人。 
我真的累了，想睡一觉。 
——摘自叶峰日记 


叶峰靠在土堆上，抬头看着明净的天空，有一只白色的大鸟在远处滑翔，不知是不是秃鹫。 
他慢慢掏出身边的统嘎，用力吹了一下，统嘎只发出轻微的一声“呜——”，叶峰叹了一口气，连吹统嘎的力气都没有了。 
身后传来一阵蹄声，叶峰稍稍侧脸望去，看到一大群藏羚羊慢慢从不远处走过，大概总有一两百只。 
叶峰知道有藏羚羊出没的地方，一定离水源不远，他挣扎着想起身，然而只稍稍撑起了一点，腿一软又坐倒在地。 
不行了，终究还是不能支撑到找到水源，叶峰叹了一口气，轻轻和上了眼睛。 
阳光下，藏羚羊群的蹄声渐渐远去。 
叶峰最后的意识中，是关于阳光的记忆。 
上海初夏潮湿的空气中蹦跳铺展的阳光，有着青草细细的芬芳，让人模糊想起记忆深处一些隐约的片断。就像合龙的眼皮上缓缓滑过的光影，近在咫尺，却无从触摸。 
叶峰很想张开眼睛再看看包裹着自己的这暖洋洋的懒散光芒，然而深重的疲惫之感让他丝毫无法动弹。这铅一般沉重的疲倦，径直把他拖入巨大的黑暗之中。 
带着对阳光深深的眷恋，叶峰无声无息的沉到了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