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鉴赏:加缪《局外人》
(2014-03-07 14: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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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存在主义小说中,毫无疑问,萨特是最主要的存在主义作家。阿尔贝·加缪(1913-1960)虽然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小说家和剧作家,但是他不但公开与萨特论战,而且明确地表示自己不是存在主义者,这使得存在主义文学小说的研究显得相当复杂。不过,加缪生平和著作都蕴含着存在主义哲学的精神特质,正如柳鸣九在《正义者·译本序》所说,“他所集中思考的问题是人的存在与现实世界的关系问题,它在自己的作品里,从不同角度、以不同形式、通过不同的形象描绘加以表现的,也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的哲理。”
加缪的生平经历,呈现出了世界的荒谬性,生命的荒诞性。在1942年出版的《局外人》和《西绪福斯的神话》,使他获得了“荒诞大师”的称号。1957年,因“他的重要文学作品透彻认真地阐明了当代人的良心所面临的问题”而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史上获奖最年轻的作家之一。但是,荒谬的是,就在他获诺贝尔奖之后,就在年轻力壮创造力正旺盛的时候,一场车祸夺取了加缪才47岁的生命。
加缪小说《局外人》正是对于“荒诞世界”的集中展示。这一中篇小说不仅是加缪的成名作,而且是存在主义文学的经典作品之一。人物形象鲜明,富于浓郁的哲学气息,也是哲学与文学结合的完美之作。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看似由“母亲死亡”所引起的,但实际上由“我”一系列的日常生活组成。总的来说,故事有这样的一个明显的两部分。第一部分,从“母亲死亡”到我“杀人”结束。主要有这样一些事件:母亲去死,我回疗养院安葬母亲,但我既没有看母亲最后一眼,也没有为母亲去世流下一点眼泪;安葬母亲后是周末,我就与前女友玛丽约会,不过我对于我们是否结婚无所谓;周一上班我又极为无聊,也毫不在乎老板的远大计划;下班后我无事可做,就帮邻居雷蒙羞辱报复他以前的情妇,却引来他情妇的报复。最后,故事以我在海滨浴场杀死了前来报复的阿拉伯人结束。第二部分由“我”杀人到“我”被判刑结束。主要事件是我在法庭拒绝为自己辩护,也拒绝向神父忏悔,最终被判刑。就是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冷漠的故事中,蕴涵了作者对于这个“荒诞”世界的独特思考。
首先,《局外人》深刻地表现了“荒诞世界”中的“荒诞的人”莫尔索这一典型形象。主人公莫尔索被称为“局外人”,在于他意识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荒诞的,人更是荒诞的存在。不以“局内人”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中存在,而是以“局外人”的身份来参与和认知这一世界,正是主人公莫尔索的特征。对于他母亲的死亡,他没有看最后一眼,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没有一点亲情,一点也不关心情人,没有生命的血缘感;对于情人他没有爱的感觉,他不在乎爱还是不爱,结婚还是不结婚,漠视爱情和神圣的女性;对于工作,他没有一点积极性,无动于衷,不在乎是否升职,没有职业上更高的追求;对于邻居,他也是漠然置之,没有所谓的友情,而是毫无理由地参与到整人的恶作剧之中;以至于杀了人,他也毫不在乎。他甚至根本就不关心所谓的道德要求,法制的裁判和宗教的教诲,乃至鄙视现存的法律和宗教。莫尔索在骨子里就根本不认可寻常、规矩的生活态度,也根本不想按照社会的方式来呈现自己生活角色。所以,在“我”看来,这生活中的一切,从生老病死、吃喝拉撒,到亲情、爱情、友情、追求、意义、价值、精神、伦理、宗教等等一切,都是偶然的、荒诞的存在而已,甚至是死亡也并不对“我”构成一点威胁。因此,他就不再是一个“局内人”。他超然的眼光,漠视这个不合理而荒诞存在的世界,不适应这个荒诞的世界生存方式,也不按这个荒诞世界的运行规则来行事。由此,他不在乎生命中基本的亲情、爱情、友情、职业,也不关心道德、法律、宗教。社会和生命一切都无意义,都是荒诞的,最终莫尔索只能消极地、冷漠地成为一个“局外人”。
同时,莫尔索这种对于世界“荒诞”本质的认知,并完全作为一个“局外人”而生活,又是对于个体意义和价值的觉悟。应该说,在现代社会中,莫尔索是一个相当真实,而且又相当清醒的人。加缪在美国版《局外人》的序言中说道:“他远非麻木不仁,他怀有一种执著而深沉的激情,对于绝对和真实的激情。”作者让莫尔索选择了自己的内心的世界,选择了自我的生存方式,有一种非常强大的内在激情在背后起作用。在“局内世界”中,莫尔索没有接受局内世界的种种秩序和要求,也没有企图改变这些秩序、规则的冲动。但是在他自我的生活中,他却时时以自己的主观意志为行动的核心。他通过他自己的选择,来实现自我的价值、意义。她并没有听疗养院院长的意见,没有接受女友的关系,也不听从上级领导的安排,甚至毫不理会法庭的审问,以及宗教中的道德诉求……他回避大多数的要求和选择,而进入到自己内心。在这过程中,他其实又选择了自己。无疑,这背后首先就隐含着他对于现行一切社会运行的规则、体系、逻辑、框架的对抗和反击。而且尽管他没有成为大多数人,但是他却成为了他自己。所以,莫尔索坚守着自己的“局外人”身分,其实既隐藏着自我的价值尺度,以及对于现行世界的强烈的批判和抗争精神,乃至于对于自我自由的追求。莫尔索是一个极为典型的存在主义者形象,他以“局外人”的态度对待荒诞的世界,也就成为了一种对现实的反抗和对自由的追寻。当然,这一反抗主题,在他小说《鼠疫》中更上升为一种积极的精神,以及与恶势力勇敢的搏斗浩然之气,重铸了人道主义的精神。
其次,《局外人》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这部小说以第一叙事角度,使小说的主题显得更为真实,也就显得深刻。《局外人》以主人公莫尔索“我”的内在世界展开整个故事,让“我”经历了一系列的事件,让“我”在一个个他人面前接受他们的置疑。所以,不管是对于母亲,还是对于母亲的老友贝莱兹,以“我”为视角来呈现,更令人震惊。此后的所有人、所有事,很多都难以理解、难以让人相信的事情,让我说出来,让我想出来,让我做出来,就显得真实可信,并且具有了特别的力量。而在第一人称“我”的基础上,小说形成了一种“我”与世界的对比关系,这种对比,使得小说的主题更为突出。比如,围绕“母亲死亡”这样一件事,不但是将“我”的内在主体活动呈现出来了,而且与院长、母亲老友、法院的审判者等“局内人”一一对比,在这样的人物对比设置中,更凸现了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特征。第二,这样一个以“我”的内心世界为主体的小说,有着与意识流小说完全不一样的简洁特征。意识流小说运用多重的手法和手段,比如梦想、独白、梦呓、音响、通感、象征、扭曲、变形……甚至多种文本的参杂、纠结。与意识流小说的这些相比,《局外人》的中语言和表达风格十分简洁、明了。小说中大量的是简单的对话,简洁的生活意象,相当于繁复的西方现代文学来说,这部小说是一部极为难得的易读的小说。当然,并不是说这一小说文字简单,表达简单,就是去了厚重的意义。恰好相反,这就是这区区几万字的小说,确是西方现代小说,甚至是西方现代思想史上的一部重要作品。
总之,《局外人》,深邃的哲学思想、鲜明的人物形象、简洁有力的文体风格,不但全面彰显了加缪的小说创作的艺术才能,而且也深入探讨了现代人存在中的“荒谬”之感,成为存在主义小说中的不朽经典。
《局外人》(节选)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养老院在马朗戈,离阿尔及尔八十公里。我乘两点钟的公共汽车,下午到,还赶得上守灵,明天晚上就能回来。我向老板请了两天假,有这样的理由,他不能拒绝。不过,他似乎不大高兴。我甚至跟他说:“这可不是我的错儿。”他没有理我。我想我不该跟他说这句话。反正,我没有什么可请求原谅的,倒是他应该向我表示哀悼。不过,后天他看见我戴孝的时候,一定会安慰我的。现在有点像是妈妈还没有死似的,不过一下葬,那可就是一桩已经了结的事了,一切又该公事公办了。
我乘的是两点钟的汽车。天气很热。跟平时一样,我还是在赛莱斯特的饭馆里吃的饭。他们都为我难受,赛莱斯特还说:“人只有一个母亲啊。”我走的时候,他们一直送我到门口。我有点儿烦,因为我还得到艾玛努埃尔那里去借黑领带和黑纱。他几个月前刚死了叔叔。
为了及时上路,我是跑着去的。这番急,这番跑,加上汽车颠簸,汽油味儿,还有道路和天空亮得晃眼,把我弄得昏昏沉沉的。我几乎睡了一路。我醒来的时候,正歪在一个军人身上,他朝我笑笑,问我是不是从远地方来。我不想说话,只应了声“是”。
养老院离村子还有两公里,我走去了。我真想立刻见到妈妈。但门房说我得先见见院长。他正忙着,我等了一会儿。这当儿,门房说个不停,后来,我见了院长。他是在办公室里接待我的。那是个小老头,佩带着荣誉团勋章。他那双浅色的眼睛盯着我。随后,他握着我的手,老也不松开,我真不知道如何抽出来。他看了看档案,对我说:“默而索太太是三年前来此的,您是她唯一的赡养者。”我以为他是在责备我什么,就赶紧向他解释。但是他打断了我:“您无须解释,亲爱的孩子。我看过您母亲的档案。您无力负担她。她需要有人照料,您的薪水又很菲薄。总之,她在这里更快活些。”我说:“是的,院长先生。”他又说:“您知道,她有年纪相仿的人作朋友。他们对过去的一些事有共同的兴趣。您年轻,跟您在一起,她还会问得慌呢。”
这是真的。妈妈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看着我,不说话。她刚进养老院时,常常哭。那是因为不习惯。几个月之后,如果再让她出来,她还会哭的。这又是因为不习惯。差不多为此,近一年来我就几乎没来看过她。当然,也是因为来看她就得占用星期天,还不算赶汽车、买车票、坐两小时的车所费的力气。
院长还在跟我说,可是我几乎不听了。最后,他说:“我想您愿意再看看您的母亲吧。”我站了起来,没说话,他领着我出去了。在楼梯上,他向我解释说:“我们把她抬到小停尸间里了。因为怕别的老人害怕。这里每逢有人死了,其他人总要有两三天工夫才能安定下来。这给服务带来很多困难。”我们穿过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不少老人,正三五成群地闲谈。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都不作声了;我们一过去,他们就又说开了。真像一群鹦鹉在嘁嘁喳喳低声乱叫。走到一座小房子门前,院长与我告别:“请自便吧,默而索先生。有事到办公室找我。原则上,下葬定于明晨十点钟。我们是想让您能够守灵。还有,您的母亲似乎常向同伴们表示,希望按宗教的仪式安葬。这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只不过想告诉您一声。”我谢了他。妈妈并不是无神论者,可活着的时候也从未想到过宗教。
我进去了。屋子里很亮,玻璃天棚,四壁刷着白灰。有几把椅子,几个X形的架子。正中两个架子上,停着一口棺材,盖着盖。一些发亮的螺丝钉,刚拧进去个头儿,在刷成褐色的木板上看得清清楚楚。棺材旁边,有一个阿拉伯女护士,穿着白大褂,头上一方颜色鲜亮的围巾。
这时,门房来到我的身后。他大概是跑来着,说话有点儿结巴:“他们给盖上了,我得再打开,好让您看看她。”他走近棺材,我叫住了他。他问我:“您不想?”我回答说:“不想。”他站住了,我很难为情,因为我觉得我不该那样说。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我,问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好像只是想问问。我说:“不知道。”于是,他拈着发白的小胡子,也不看我,说道:“我明白。”他的眼睛很漂亮,淡蓝色,脸上有些发红。他给我搬来一把椅子,自己坐在我后面。女护士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这时,门房对我说:“她长的是恶疮。”因为我不明白,就看了看那女护土,只见她眼睛下面绕头缠了一条绷带。在鼻子的那个地方,绷带是平的。在她的脸上,人们所能见到的,就是一条雪白的绷带。
她出去以后,门房说:“我不陪你了。”我不知道我做了个什么表示,他没有走,站在我后面。背后有一个人,使我很不自在。傍晚时分,屋子里仍然很亮。两只大胡蜂在玻璃天棚上嗡嗡地飞。我感到困劲儿上来了。我头也没口,对门房说:“您在这里很久了吗?”他立即回答道:“五年了,”好像就等着我问他似的。
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如果有人对他说他会在马朗戈养老院当一辈子门房,他一定会惊讶不止。他六十四岁,是巴黎人。说到这儿,我打断了他:“噢,您不是本地人?”我这才想起来,他在带我去见院长之前,跟我谈起过妈妈。他说要赶快下葬,因为平原天气热,特别是这个地方。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他在巴黎住过,而且怎么也忘不了巴黎。在巴黎,死人在家里停放三天,有时四天。这里不行,时间太短,怎么也习惯不了才过这么短时间就要跟着柩车去下葬。这时,他老婆对他说:“别说了,这些事是不能对先生说的。”老头子脸红了,连连道歉。我就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觉得他说得对,很有意思。
在小停尸间里,他告诉我,他进养老院是因为穷。他觉得自己身体还结实,就自荐当了门房。我向他指出,无论如何,他还是养老院收留的人。他说不是。我先就觉得奇怪,他说到住养老院的人时(其中有几个并不比他大),总是说:“他们”,“那些人”,有时也说“老人们”。当然,那不是一码事。他是门房,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还管着他们呢。
这时,那个女护士进来了。天一下子就黑了。浓重的夜色很快就压在玻璃天棚上。门房打开灯,突然的光亮使我眼花目眩。他请我到食堂去吃饭。但是我不饿。他于是建议端杯牛奶咖啡来。我喜欢牛奶咖啡,就接受了。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我喝了咖啡,想抽烟。可是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在妈妈面前这样做。我想了想,认为这不要紧。我给了门房一支烟,我们抽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您知道,令堂的朋友们也要来守灵。这是习惯。我得去找些椅子,端点咖啡来。”我问他能不能关掉一盏灯。照在白墙上的灯光使我很难受。他说不行。灯就是那样装的:要么全开,要么全关。我后来没有怎么再注意他。他出去,进来,摆好椅子,在一把椅子上围着咖啡壶放了一些杯子。然后,他隔着妈妈的棺木在我对面坐下。女护士也坐在里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在干什么。但从她胳膊的动作看,我认为她是在织毛线。屋子里暖洋洋的,咖啡使我发热,从开着的门中,飘进来一股夜晚和鲜花的气味。我觉得我打了个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