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贴出三年前写的《奶奶的大碗》的故事:
奶奶,是豆爹的嫲嫲,豆子的太祖母,活了九十四岁,今年年初(三年前写的)才去世的。要说沧桑的人生,相信谁都没有这个耄耋老人跌宕,年轻就守寡,一手带大了四个儿女,再轮流带大九个孙子。生活之艰难那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了。操劳一生,老了中风之后,担心生活不能自理会连累子孙,决然自己要求住进老人院,从此再没离开。豆爷爷自己也已经满头白发,仍然坚持每月去看望老母亲两三次,而孙辈们,只能逢年过节去看望她了。豆爹和我拍拖时,特意带我去老人院见了太嫲嫲,然后我们结婚了,生了豆子,依然每年扶老携幼地去看太嫲嫲。每年大家齐集跟前的时候,太嫲嫲虽然表面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是高兴的,虽然她絮絮叨叨的无非是,我和豆姑穿得太少啦,豆子怎么没裹被子啊等等小事。
一年又一年,进入豆家的我也眼看着太嫲嫲的逐年衰老,从开头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可以扶着墙壁摸到窗前,一定要亲眼看着我们的车子离开,到后来根本无法自主行动。同时,豆子也在一年一年地长大,开头只是抱在襁褓中给太嫲嫲看,然后会扶着太嫲嫲的腿站定了,会跟太嫲嫲握手了,会四处跑了,会站着表演幼儿园的儿歌了,懂得剥一颗巧克力放到太嫲嫲口中了......可是,太嫲嫲却已日渐衰老,眼看着一年年地萎缩下去,行动渐渐不便,神智渐渐不清,到最后已经分辨不出亲人了。我和豆爹豆姑每次看完太嫲嫲都无限唏嘘,感叹生命就是这样顽强而残酷啊,一边是小苗在拔高成长,一边是老树在枯萎黯淡。
然后,过年前的某天,太嫲嫲忽然说走就走了,悄悄地,好像不打算麻烦任何人。那天豆爹出差,由我负责和豆爷爷一起去办理太嫲嫲的后事。豆爷爷一家作风最为低调内敛,爱之深切,却从不流露表面。太嫲嫲的告别仪式,本来大家还说豆子小,不必参加了。我和豆爹坚持说,豆子已经长大,应该接触生老病死这些自然现象了,于是豆子庄重地去参加了人生的第一次告别,明白了什么叫做“永别”。
年后,豆爹陪豆爷爷回乡清理太嫲嫲的遗物。我接到豆爹电话,说乡下还有些太嫲嫲出嫁的时候带过来的碗,很旧的,不值钱,我们要不要拿几个留念?我听出豆爹声音的犹豫,因为他知道我最讲究美食美器,家里收藏的美陶珍瓷不计其数,他怕我瞧不上那些乡下的粗碗。我很自然地说,当然要啊,留个纪念吧!结果那天豆爹捎回三个大碗,果然是很粗很旧的乡下土碗,形状歪扭,花纹简陋,陶质粗糙扎手。但是,那是奶奶的大碗,据说,豆爷爷的外公就在用了,由豆爷爷的妈妈嫁的时候带过来,已有近百年历史,可以想象,这些碗,曾怎样被祖辈们端着,在门前田头稀里哗啦地吃着家常饭菜。
我从豆爹手中接过大碗,洗干净,立刻就装上了水果瓜菜用起来。也不特别珍藏,就和我的满屉美瓷美器混在一起用。因为我想,这些碗,就是要这样一代一代地使用下去,才是它的价值所在吧。我记得我自己的奶奶过世之前,也是忽然去每个子女家坐,留给每个子女一些瓷器,留给我们家的是一套精美的寿字碗和粉彩的炖盅。不久奶奶就去世了,那些瓷器我老爹珍藏了起来不舍得用,因为它们寄托着他对母亲的无限念想。虽然我知道豆爷爷未必如我老爹那么感性,但是天下怀念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都可以理解。果然,豆爷爷看到我坦然在用太嫲嫲的大碗,非常欣慰的样子。反而是豆嫲嫲没明白爷爷的心思,颇嫌那些大碗粗旧。从陶瓷或其本身价值的角度,它们当然不入流,但是我没把它们当做陶瓷,我把它们当成了奶奶用过的大碗,一生沧桑的奶奶留在世间不多的日常用品,这份情感,是无价的。想想连豆爷爷小时候,说不定也捧着大碗高兴地吃下母亲为他做的饭菜,如今他也白发苍苍了。虽然大家都说太嫲嫲做菜老是那几味,还偏咸,但现在,谁想再吃一次太嫲嫲的饭菜,已经永无可能了。那么,就让这几只大碗,安然呆在她的孙媳妇家中,继续担当着家常日用的角色吧,毕竟,这一天一天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中的人生,才是真实有血肉的人生啊!
像今日,就随手拿了一只大碗来装小番茄,一只装鰹节酱油拌饭,我没和太嫲嫲一起生活过,也没吃过太嫲嫲做的饭菜,所以不会像电影情节般煽情地捧着饭碗抬头望天,含泪问道“太嫲嫲,你在天堂还好吗?”之类。我只是平静地捧起饭碗,一如平常,吃个痛快,细细品尝之下,对简单的生活充满了感恩。
以及豆姑当时在文章后的留言:
我们奶奶这一生,如一株老藤,百转千回而柔韧无比,看似平实无奇,其实每一寸生命里都藏着坚定绵长的力量。少不更事时,无法理解奶奶的唠叨和固执,长大后才明白,那些唠叨背后的爱和固执里面的坚持。
豆爷爷是个极其感性的人,他对老母亲的感情深到骨子里却只会表现为为她晚年一纸一物的细致安排。奶奶去世后,他有好些日子不能安眠。想想他一直保存的奶奶的老衣橱、储物柜,为我和哥哥从幼儿园开始留存的所有成长记录,你就知道这些老瓷器对他是多么大的安慰了。
所以谢谢晓春,用奶奶留下的粗瓷大碗,继续满盛着爱和坚持,过这锅碗瓢盆一茶一饭的滋味日子。如你所说,这是美食美器的灵魂,也是奶奶最愿意看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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