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世襄先生不久前仙逝,一时间京城大玩家,一百年能出一个钱钟书,三百年未必能出一个王世襄等夸张溢美之词见诸于媒体。诚然,在如今这个时代,玩的漂亮,玩出感觉,玩出境界的确实很难,但在王世襄老先生那一辈的人中,却并非罕见。
京城本是官宦之圃,恰似旧时长安五陵之地,有钱有势者居多,玩不过是小菜一碟。再加上时代变革,士大夫对现实大多失望,躲进小楼成一统。所以寄情于山水,或者游艺于梨园,甚至本来不入士大夫眼梢的斗狗飞鹰等,都能玩的精到,玩出名堂。而在这种背景下,京城其实出过很多堪称大家的玩家,如张伯驹、齐如山、溥西园(红豆馆主)、袁寒云等,他们上至精于收藏,精通京昆,下至美食博弈等等都无不是行家里手。其实说白了,一是有钱且闲,二是风气所致,三是有相当深厚的文化修养,故能玩出品味,玩的令人眼羡心妒。
其实,抛开那些表面的现象来看,这些名重一时的玩家,大多有着不为人所知的心酸和落寞,而现在多少已经被世人遗忘的朱家溍老先生便是一个。因为是王世襄老人的去世,使我不经意的想起了他的这位无论从性情,趣味上来说都和他非常相似的老朋友。
朱家溍老先生和王世襄老人一样,世家子弟,家道殷实,母亲辈又是画中之友,按老先生的说法是有通家之谊,且成年后又一同供职于故宫博物馆,朝夕相处,相契甚厚。老先生不但每天和古玩字画打交道,且家学渊源,腹笥深厚,只是朱老先生游艺性质的作品不多,故没能像王世襄老人那样出名。
朱老先生祖籍浙江萧山,高祖因在嘉庆五年中进士,始移居北京。其父朱翼庵20世纪初留学牛津大学,喜好收藏古籍善本,碑帖,是当时有名的鉴赏家。故此,家中除有几万册古籍善本,珍贵的汉唐碑贴外,另亦有书法,山水画册等。其中珍贵的如明朝宪忠皇帝御笔的《冬至阳生》图轴,和因操办祖母丧事,作价三万五千元转让给张伯驹蔡襄的《自书诗卷》等等。
或许是人到中年,我常常喜欢看老人的这类闲笔,发现家道殷实,又博古通今如朱家溍老先生的文章总有一股庭院深闭,灯火下堂的感觉,和五四以来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弄潮儿等的文风在气势,情感的跌宕深挚上迥然不同。或许,他们生于名家豪门,又亲历无休止的时世动荡,满腹的愁苦、悲凉、郁闷无处宣泄,只能躲进深宅大院,以读书,唱曲,鼓琴、临帖、听荷来打发寂寞的时光。
和张伯驹一样,解放后,朱老先生奉母命,将家中所藏全数无偿的捐献国家,其经济价值不可限量。而尤为可笑的是,老先生在文革后期,准备将家中仅有的,被抄家归还的明清家具献给故宫,但那时的“革委会”认为老先生是有“问题”的人,竟然不予接受,老先生只得将家具重新捐给承德避暑山庄,现在看来,无异是天下奇闻了。
老先生谈掌故,谈文物,谈旧时庭院,谈戏曲,谈儿时的旧京风貌,读起来都饶有趣味,那是另一个时代的风物,离开我们其实不远,但却触摸不到。
或许,老先生内心真正的想法不足与世人道,在行文间,我们能感觉到这种隐隐的凄凉意,旧时庭院不在,往事成空。在一篇《什刹海梦忆录》的小文中,老先生想起40年前曲会的胜景,写道:
黄叶飘零尽,寒烟隔岸林。
笛声惊倦鸟,曲意澈冰心。
盛会应难再,悲时四序侵。
离愁望善谴,雾冷自披襟。
朱家溍老先生先王世襄老人而去,他们那一代人经历过儿时的富裕,成年后的战争,社会动荡和晚年的城市大变化,这种颠沛,无常,使得他们那一代人都有着从容淡定,宠辱不惊的风范。但真的是这样吗?其实,我是一直怀疑的,但人生自古长恨水长东,或许体悟的深了,也就入道了,而这个道只是不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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