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国力大振,这对于一般的民众来说也许是一件颇值得振奋的事情。但风俗的逐渐西化,古朴的民风渐渐消弭,毕竟也是一桩煞风景的事。一般的民众也许不太会去关心本民族的传统即将消失后的遗憾,但对于一个注重生活情趣的文人来说,民族文化的消失不啻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20世纪初期的日本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变,而这场巨变在具有深厚“传统”文化根底的文人的心中,留下的却是一个恶梦般的清晨。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一种幽暗的、庭院式的清雅幽静的生活正在被过于浓烈的阳光所遮掩,而高楼和霓虹灯也使得本来宁静的木屋和木屐清越的回声变得模糊而不合时宜。
想起不合时宜的文人,就会想起永井荷风的散文。奇怪的是,我一直感觉他颇像“浮世绘”中的人物,一个颓废的、沉湎于酒色之中却有着一颗清醒头脑的作家。永井荷风出生名门,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骨子里却像是一个浮游的浪子,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且抵抗不了世俗的诱惑。永井荷风对日本的美有一种独特的感悟,行文也独具魅力,读他的那些闲散的文章感觉就像是秋夜的雨坠落在孤寂的寺院中所泛起的空濛的雾,但这种不合时宜的寂寥和惆怅就像溅落的水珠一样,晶莹却注定要破碎。
一个对新的时代毫无兴趣的人,注定就是一个闲游的浪人。
“对我而言,倒没有什么特别应该承担的义务和责任,可以说是一介与隐士同样的身份。为了安度时日,尽可能不在社会上露面,不耗费银两,不需要伴侣,自己一人无所顾忌、心情舒畅的谋生方法,我思虑再三的结果,其中之一便是在街上游游荡荡。”
这一方面可以看出永井荷风对人世间无奈的退避,一方面也是他性格所为。他清醒地认识到像他这样一个自愿避世的“弃儿”在社会中的准确定位:“在如此世道中洁身自好的人,除了自己主动让位退出,否则没有出路。”
在时代面前,永井荷风自感文人的力量微不足道,而他生来又不是一个在书斋中只会生气,只会做着无用功的学者。世俗的生活对他有着磁石一般的吸引力,他曾在文章中多次提到自己为之深陷困惑的情欲。他的文风虽然頽丧、幽暗却不乏真实。永井荷风是一个明知欲望是火坑却偏要往里跳的人,这也说明了人性的脆弱远不是几句道德箴言能够简单说明白的事。
读他的散文仿佛是和一个精于浊世间的风花雪夜,却又充满无端愁绪的人的对话,我感觉读他的散文就像畅饮日本的“清酒”一样,而猥亵的话题在他的嘴里也会变得清新而自然。
在芥川龙之介自杀的那天,他唯一的感触是对自己无事活到现在而感到不可思议,他既没有借题夸张这一代文人不幸的命运,也没有任何感情化的记载。但他的不可思议却令人窒息。死亡对所有的同道来说不免都是丧钟,而对自己还活着却又无所事事的状况更有意义的事吗?丧钟已经敲响,它的余音也许封缄了真正想说话的人。
永井荷风的散文流畅、优美而自然,他并不像有些散文家为了一种需要而刻意地去经营一种文风,也不避讳自己的弱点。而他遗世独立,像浪人一般漫无边际的闲逛也许是都市文人的一种标志。他们没有更好的谋事的方法,所以穿越于悠长的小巷,对失去事物的无谓的感叹也便成了日常的功课。
永井荷风是日本散文大家,一个游离于社会道德之外的人。他沉湎于秦楼楚馆和幽暗的灯光下三味线所发出的单调的凄音,这正迎合了一种失去时代的余韵。在城市的高楼压迫着人们神经的时候,永井荷风的頽丧似乎预示了一种无奈的反抗。一种对生活意义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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