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的腰间盘突出症在治愈和逐步康复的过程中，也正值国家开始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快车道，那时候大家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步伐。住在香港的大舅也开始与母亲恢复通信并回来探亲，一时间家里那层有些模糊的海外关系，忽然就变得清晰、真实起来，我们也因此成为了令人羡慕的侨眷，只是母亲与大舅每次触及以往的回忆，在发出感慨之余往往还会有一段时间的沉默。许多年之后，当我得到香港传来大舅去世的消息并告诉母亲时，母亲先是沉默了许久，最后叹出一口气来，坐在边上的我分明就感觉到了那份的沉重。

母亲与大舅都写的一手好字，大舅写的是工整的繁体字，母亲则使用半繁半简体，查字典用的是四角号码字典，我因此也从小会使用这种繁体字的字典。母亲在与大舅写信时时常将信拿给我看，一边还会讲一些过去的事情，包括曾经有过母亲在朝鲜牺牲的误传消息传到外婆耳朵里，外婆一夜白头哭坏眼睛的故事等。我们都只是在旧相片里见过外公、外婆，我对外公、外婆以及对大舅的最初认识，基本上就是从这个时候慢慢建立起来的。

与父母亲同时代战友的子女中，多半都经历了上山下乡，而母亲则因为生育我们姐弟俩比较晚，我们也因此幸运地赶上了高考年代先后考进到大学念了书。那时候大学生还是个稀罕物，父亲送姐姐去学校报到自然是万千感慨，而母亲则拉着我在复旦校园的大草坪上来回走了两圈，一路说着鼓励的言词，如今回想起来，其中都是父母亲满满的自豪感。

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父母亲并不期望着我们要成名成家，但一直要求我们能多读一些书，按照母亲的话说就是，沿着自己喜欢的道路，做一名有文化的普通劳动者。听起来这要求并不高，但需要与时俱进和保持终身学习的态度，以后当我们事业都小有成绩之后，回想起来真是受益匪浅。

母亲自身也是好学一生，且一直拥有豁达的心态和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与过去相比较，如今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母亲却很少提及物质生活上的丰富与改变，而更多地关注在科技进步与发展给生活带来的各种便利。母亲时常对人说，我们如此幸运地赶上了这个时代，就要享受科技为我们所带来的便利，同时更要跟上时代节奏与步伐，努力学习不被时代所淘汰。当年母亲以80来岁的高龄，拉着小舅一同出现在上师大电脑班上而成为一时的美谈。如今回想起来，在母亲好学的背后，更是反映了她对生活的热爱，周围接触到她的每一个人也都被这种热情所感染。

说起来我太太应该是母亲的铁粉。我们自结婚成家以来便一直与父母住在一起，说来难以置信，二十多年中婆媳之间从未有过芥蒂。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既需要谦和、豁达的秉性，彼此的理解与包容，更需要善良的睿智。媳妇以婆婆为荣感激她的善解人意，母亲则称赞儿媳周到照顾体贴入微。住在附近的姐姐一家也时常会过来探望母亲，外孙还会替外婆的花盆翻翻土，远在美国念书的孙子则会经常与奶奶保持视频联系，因此在我们的家庭生活里始终充满了阳光。

清明节假期里的最后一天，我推着母亲去小区对面的公园晒太阳。平日里母亲除了在家看电视听新闻，还做拼图、十字绣，嗓子没出问题前还弹琴唱歌以作锻炼，这所公园里的一些场所也曾经是他们这些练歌成员的活动基地，只是两年前刚散得伙，坐在轮椅上的母亲路过这些地方时也总是要瞥上一眼。由于吞咽困难，多日来母亲尽管一直在慢慢进食，却没能咽下多少食物，此刻的母亲已日渐消瘦，但还是能做一些肢体上的锻炼。

到了中午许多人渐渐散去，如果是在平时，家里阿姨这时候也该带着母亲回家了。那日太阳很好，只是风有点大，母亲似乎有些不舍得离开，于是重新找了地方换个角度，继续在暖阳下坐着说说话。此时，母亲的说话嗓音听着有些费劲，因此便挨得很近，母亲很自然地把手按在了我手背上，但也没有聊到什么特别的话题，大概是平日经常坐在一起的缘故吧。第二天我太太需出外勤，上午也是陪着母亲去公园晒了太阳。未曾想，这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陪伴母亲一同晒太阳的记忆。

那天，母亲舌头有些不听使唤，遂以为发生脑梗之类疾病而送了医院急诊，但最后各种检查之后还是聚焦在了CT胸片上，其结果自然是不太好，用医生的话说肿瘤细胞繁殖速度加快，已呈现弥漫性向外扩展状态，鉴于病人年事已高，临床治疗措施已没有太大意义。尽管我们多少有点心里准备，但一旦确诊消息传来，心中还是一个哆嗦。母亲倒是想的非常明白，在得知自己状况后，母亲在我耳边平静地说道：“不必太难过，自然规律罢了”。

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尽量保持母亲原来的生活节奏与习惯，并尽量减少或避免不必要折腾所带来的痛苦。然而，我们还是低估了母亲的意志与决心。半夜里，母亲趁着精神尚可，在小本子上陆续写下嘱咐与遗言，叮嘱一要顺从她的意愿，这是做晚辈的最大孝顺；二不要再将她送去医院，她希望最后有一个安静的环境；三是不希望带着任何管子离去。然后，母亲以坚定的意志与决心，自己拔去了插入才不到8个小时的鼻饲胃管。

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时间才是最最难熬的。中午时分，隐藏起难以平复的情绪，替母亲最后一次理发、洗头，太太和姐姐替母亲擦身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大家安静地陪在母亲身边。房间里的制氧机在发出轻微的气流声，母亲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此生无憾，幸福美满”！当天夜里，上海忽然刮起了大风，并下了自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雷暴雨。

第二天凌晨，雷雨过后的天空依然阴沉，但却非常平静，仿佛扫过这座城市的大风忽然就到了强弩之末，甚至是掀不起半片树叶。母亲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在她熟悉的环境里，在充满温暖爱意的气氛中，在她喜爱的歌曲声里安睡着，从容、安详、极具尊严，最后于公历2018年4月14日上午11时47分走完了她93年的人生旅程。

两天后，家人为母亲举行了一个小型追思会，气氛庄严肃穆，场面平静自然，在“思想，乘着金色的翅膀飞翔”合唱曲中，至亲好友们伴随着思念平静地向母亲作了最后的道别。

母亲远去的背影，渐渐的与地平线融汇在了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