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子有篇旧文里,有两句话写得是极好。
他说:“江南是性情,性情到了,随遇而安。苏州是氛围,氛围有了,得意忘形。”
算来自己每次在苏州,从不曾常住,但逗留两天半日的,却是如家常便饭般轻松。起念,动身,闲走,访园,喝茶,观画展。每一样似乎都能让心灵得以安然跳脱繁琐和乏味,回到那种日常淡泊之节奏中去。是的,一种氛围,语言无法表述详实,脑海中却似有一幅幅淡寥水墨画卷,在那里缓缓的移动,纵横舒展开来。使人情不自禁,在画面中流连忘返。得意忘形。
晓梅去岁曾写过一篇写艺圃的文章,读过之后一直对这个私家园林念念不忘。但好多次人在苏州还是被我疏忽略过。或者这也是我的私心,愈是心怀憧憬美好的事物,总会让它在怀里揣得久一些,更久一些。而不想轻易被解开谜底吧。
和晓梅从阊门那里下车,她说,艺圃其实就在离这不远处。心里一惊,那么多次在这边路过走过。又怎知在一个如此熟悉热闹的地方,竟然会藏着一个精致的园林。瞬间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感。
七拐八绕,估计十分钟左右,我们就走到了文衙弄,姑苏城的小街和小巷实在是特别的很,不仅成色灰蒙古旧,也非常的狭长幽闭,有的至多仅容两人穿行而过。而这个文衙弄,窄窄的巷道,斑驳的墙面,两边都住有人家,一抬头,满树橙黄的果实,是桔子,柚子。但这初冬的节气里,或是那几户人家老宅无人居住,果子不能及时摘取,已经渐呈干瘪之态。对于我这极嗜吃桔子的人来说,深觉可惜。我杞人忧天地对晓梅讲,这些果子熟透要是突然掉落下来,岂不是会砸到人?
江南园子逛得多了,会觉得格局和气势都很彷似,偶然转到一个角落里,时会觉得似曾相识,而相对来说我偏喜幽静小巧的园林,以巧制胜,以静制动。比如苏州网师园,听枫园,扬州何园,嘉定秋霞圃。。
艺圃的格局亦是大致如此,六亩地,建一座园子,确实不大,但这地处闹市要道之中,倒也显得贵气了。进门直入见一个大水池,池中游鱼,在池的右边有一用山石堆砌而成的的亭子,有一个太生动的名字,曰乳鱼亭。左边踏过平板石桥,曲折通向浴鸥门,而水池边的扶桑花,一朵朵鲜艳盛放开来,娇而不媚,艳而不妖,却有清丽之美。晓梅总是一再和我说:艺圃的扶桑花最好看。每个人眼底的美会有专注性,私己性。于是,当我将镜头对准一丛花瓣时,心底也悄然记住了它这一天,这一刻的柔美。
接着穿过圆月门和石桥,绕到厅堂房间处,博雅堂,延光阁,鹤柴轩,南斋书房等,而这个延光阁立在水榭之中,一长排木窗,临河造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建造布局。像是河水的一面幕墙,站在水池三面各个方向望去,皆可移步换景,另有天地。我始终认为通透明亮,可造光影的房屋才是宜人养心的室内环境。
总体这个园子里的房屋从门窗到家具陈设,都很简洁明了,没有常见的精雕细刻,繁复结构。简朴自然,明式风格。这是我赏园的第一感受。忽然觉得艺圃的兴味该是极有深意的,但凡简到极致的事物本身已不那么简单。就像一个“空”字可容纳的意义,它绝不是真正的虚空。
这几日都是阴雨天气,故而门庭清冷。延光阁也怕风怕雨,一扇木门紧闭着,推开而入,室内只有寥寥数人。找了临窗的位置,要了两杯清茶。坐下,对着数窗片石山水饮茶,闲聊。晓梅与我说,要是在天气十分好的时候,这里一定是人声嚣壤的,也难得清静喝茶了。想想世间事哪来两全之法。天公不作美,此时此刻,也唯有喝茶听雨才是最切景的安慰。而日后冬日天寒,添炭取暖,闭门煮茶,再温适不过了。
世事更迭,白驹过隙。艺圃曾有三位主人,第二任还是著名的长洲才子文震孟,他的兄弟写了一本闲逸有致的《长物志》。这本书写得真是好啊,收纳雅致百物,既实用又有趣的很。
“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淡,寒宵勿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长物志》
文震亨这里所述意境颇为清雅,童子摇扇煮茶这在许多明清画家那是信手便是。文征明的《煮茶图》《惠山茶会图》,唐寅《事茗图》,仇英《松溪论画图》,钱慧安《烹茶洗砚图》。这些名画中都有重笔描绘。不过,我倒总觉得真正事茶之人,还是喜欢亲力亲为的吧。
“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
唉,如此看来我辈俗人岂不是无数个次之。然,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心有片片诗意和山林。同样是心灵的自由建构方式。
像延光阁窗前,水榭漂浮着那一叶孤舟,雾气空濛。远观觉得诗意显著,暗自想想还是觉得有些惆怅。
记起艺圃有一小轩室,名思嗜轩。堂前悬挂水月观音像,两旁挂有一幅楹联:“烟霞心与洁,水月性常明。”似是一句偈语,清湛有加,且借来一句当做文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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