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二)

分类: 人在旅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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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07. 费拉拉
火车到站,下车的乘客不算多,而且大部分是学生,游客几乎都是去往威尼斯的,在费拉拉鲜有人停留。
我并没有急着出站,而是走到咨询台那边,先问清楚到科玛奇欧(Comacchio)的交通问题。
到底怎么去?这个问题困扰了我整整四年。
前台是一个黑人,二十几到三十岁左右年纪,和我料想的一样,从他的神情和言语中充分透露出对于费拉拉一天往返科玛奇欧的复杂与不确定,更奇怪的是他从一大厚本关于交通信息的文件夹中翻到去科玛奇欧的信息表,竟然不直接拿给我看,而是转身走向复印机,然后很热情的复印了一份,接着拿起复印件给我看,还用铅笔在上面根据我说的时间点勾勾画画,还说什么从科玛奇欧返回费拉拉你有可能坐巴士直接回来,也有可能要坐火车回来,不过要从一个名叫Ostellato的地方转车一次。最后,也是最奇怪的,他并没有把复印的那张信息表送给我。
听了这些,我更加一头雾水。好在把握住了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331路巴士,坐这趟车可以从费拉拉前往科玛奇欧。
我的上帝,从目前来看,这就够了。其他的,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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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拉拉的秋日,街景如画。整洁、安逸,空气都是静态的,午后和煦的阳光洒落到路两旁泛黄的杨树荫,暗影被剪葺成斑驳的记忆碎片,铺开无迹可循的一大片不规则亮点,不时闪烁出光影流转的缝隙。
坐在计程车里的紫瞳,为这车窗外的一派秋色陶醉,我告诉她,这个地方可能是整个旅程我要带妳去的、最重要的四座城市当中,仅仅只排在第四位的一个地方。
紫瞳惊讶的望着我,一双清澈的杏眼欲言又止的望着我,嘴里嘟哝着,这么美的地方,才排在第四位…………
我没再对她解释什么,之所以这样对她讲,是因为费拉拉之于我的精神意义太过重要,所以我总感觉自己会不由自主认为这座我主观意向中至上的精神领地,在紫瞳眼中可能仅仅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古老城镇。
对啊,路口慢悠悠的信号灯,雪铁龙小轿车与鹅卵石路摩擦出的沉闷声响,红砖房,青草地,乌鸦嘎嘎叫的杨树,空无一人的废弃花园,这些我四年前在《海岸序列》费拉拉部分写出的景象,在我心中充满故事元素的意向,在一名普通的游人完全不了解的眼中,可能派生不出任何足够惊讶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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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车站到旅店距离很近,大概十分钟车程就到了。旅店就在城中心的艾斯腾斯主堡对面,我们住在高层房间,有一个小露台,站在那里可以直接望到对面的古城堡。
马尔彭萨机场,米兰中央车站,博洛尼亚中转站,一路奔波,直到这一刻,紫瞳才彻彻底底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投入到纯粹的旅行状态中,并且因为眼前的震撼美景而格外激动。
天气、光线都堪称完美,我同样被眼前的景象所折服。
对我来说,从这一刻开始,才完全抵消了心中所有的疑虑和担心,费拉拉,果然没让我失望。
让紫瞳感受到旅行的切实喜悦,同时延续自己关于这座城市的故事性,这两点,至少我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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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行李短暂调整的时间里,紫瞳饶有兴致用手机翻看我四年前写的《海岸序列》。我立刻阻止了她,告诉她最好现在别看,我不想让妳对费拉拉的切身感受被我四年前的领悟所框住,一丁点都不可以。
反倒是我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那年《海岸序列》中有一张拍自艾斯腾斯城堡的相片,画面右侧出现了一家旅店,当时我要拍的是城堡,是深绿色的城池,不会注意到别的什么。四年后的这时候,我才恍然发觉,当时画面右侧出现的那家旅店,正是现在我们入住的地方!
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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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时分,我俩开始随意游走在费拉拉。
费拉拉,是一个故事,第一个故事。
这故事,是关于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的。天生一对的两个人,邂逅,很快彼此吸引,相互爱慕,却因为种种难以言明的原因,最终没有走到一起。
这是费拉拉的人们都知道的故事。
这是费拉拉这座城市所深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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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还是太亮了,我们先走到艾斯腾斯古堡内院逛了逛,估计等到再出来的时候,黄昏的柔和光线就会出现。
这四年来,我并没有停步不前。
四年了。云和雾,到底哪个更像爱情的样子,已经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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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主堡的长方形外沿漫步,紫瞳再次发自内心称赞费拉拉的美景,她感叹一切都太美了,美得那么真实,毫无矫揉造作,哪怕主堡只是她来了之后的第一个外景。
我想艾斯腾斯主堡最大的特点就是,无论走到哪个地方,从哪个角度去看,古堡的旧红砖墙、绿色的池水、喷出的泉眼泛起的白色水花、都能彼此融洽到浑然天成。
喷泉的水花,被落日余晖映发出曼妙的声响,丝丝入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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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了主堡一圈后,左转,穿过一扇石门,在一个岔路口再向左转,就看到了施梵诺亚宫,还有阿波罗电影院。
久违了,艾米莉亚·罗马涅。
这一天是周五,街道摆起了市集,吃喝穿戴,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一家挨着一家的摊铺,纵向串联起施梵诺亚宫的首尾。可惜这热闹的交易场景抹杀了一切关于留下影像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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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钻石宫吧,我对紫瞳说。
本以为凭着四年前的记忆,我可以毫不费力找到去钻石宫的那条路。哪知道越走越偏离,最后还是问了街角牵着一条大狗驻足休息的男青年,我用生硬的意大利语问他“Palazzo Diamanti”怎么走,他重复了一遍名字,确定没有听错,接着告诉我名字带“Diamanti”的地方有两处,我又说了一遍全称,然后他指了指来时路的方向。
我立刻明白了,在去往施梵诺亚宫的路上我就注意到主堡另一侧的一条窄路,路口有醒目的标识牌,当时就觉得眼熟,感觉那边一定有一些闻名的历史遗迹,这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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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路面鹅卵石的“陡峭程度”,就能感受到去往钻石宫的这条路,是整个费拉拉最古老的一条路。
路两旁尽是文艺复兴元素的美丽中庭。旧的美过全新的,也只有意大利能做到这一点。
钻石宫(Palazzo Diamanti)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因为墙壁排列着一颗颗钻石形状的巨大尖石而得名。
当然,她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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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对面那个在高处遥相呼应的古典露台,走过路口的下一条通向未知的、高大杨树掩映的长路,都是第一个故事当中,自尊心做崇、不明所以的告辞的场景,是不可自拔的欲望的具象。
在我心里,费拉拉本身就是沉默尊严的化身。
这份尊严,并非强势的高傲,而是面对残缺的破灭式选择。
在爱情面前,男人永远是古怪的动物。
因为自尊,宁可用离开成全美好,用失去告诉你什么是永存,也不愿意默默接受不完美的爱情。
与其默默接受,更应该沉默的走。
欲望往往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带给我们的是疯狂,而在费拉拉,沉默,其实才是最完整的成全。
这是一份自我毁灭,是的,诗性的自毁。
每个人心中,其实都有一座孤傲的费拉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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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心境与四年前相比,已经截然不同;与此同时,费拉拉之于第一个故事,我俩这次傍晚的漫步,也是从结尾开始的倒叙,而并非开篇。
再讲一次,拍摄相片的进程开始于第一个故事的结尾。并且还是要说,这种方式不带一丝一毫的刻意模仿,而是情绪自然铺展开来的结果,更何况费拉拉的城市特质与我俩此时的个人情绪已达到最大程度的契合。
在钻石宫的拍摄真的是对摄影构图的很大挑战,因为这片建筑物的布局非常特别,何况照相机的局限性要远远大于依靠摇臂以及升降机帮忙的摄像机。所以,拍人物的话,我首先决定牺牲整体,仅仅突出人物整洁的形象与粗糙质感的古老钻石砖墙之间的强烈反差,而且凭直觉这时候黄昏的暖光打在人和墙的局部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然后,找到适合的位置和角度,对焦焦点在人,接着用远景深来突出十字路口对面高处的露台,以及那条通向结局、意味着未知的路,那条我四年前并没有走到尽头的路,当然,要注意不能用过大的光圈,以避免过度弱化焦外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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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瞳拍照的构图和我相比,无论视角还是对焦方式都有很大不同,当然,这个原本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说实话,在钻石宫的这个黄昏,她拍出相片的效果比我要好,这给了我莫大的惊喜。
走过路口,来到那条费拉拉“离去的路”。紫瞳指着一座庭院的大门,说这里肯定是年代最久远的一栋独楼。
悠长的红砖墙唯独中断了一截,正是公园寂寞的门。
走进去,四周尽是静谧的深绿色。有个女孩趴在草地上睡着了,远处长椅上有个孟加拉面孔的小伙子刚刚起身走开,除此之外,只剩下我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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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长椅坐下来休息,发现公园另一面也是开放的,甚至连门都没有,可以看到街道和汽车站。
繁茂的枝丫遮蔽住落阳的柔和,静穆的秋意笼罩在一路颠簸后到达的肩头。
这公园有种说不出的荒废感,反而带给人另一片安宁。
紫瞳随意聊起日常生活的话题,和费拉拉完全不搭边的话题,我默默听着,不再说什么。
坐了一会儿,我们起身回旅店。
原路返回,我注意到路对面那扇特别的镜子。
四年前,在离别之际的最后收尾,我望向头上方不远处的这面反光镜,是两大片圆镜向内侧靠拢的摆设方式,正是因为这样独特的角度,左边的镜子显映出路对面右侧的一长段民房,同时,右面的镜子恰好显现出路对面左侧的古老民房群,面对这个仿佛为自己设计好的特别构图,我灵感使然,毅然用手中镜头对准这面反光镜,按下快门。就这样,产生了一张很特别的相片,呈现出来的画面在同一时刻产生了四重关联:镜子的反射映照出对面的民房,这是第一重;我举起相机拍下对面上方的镜子以及镜子里的民房画面,这是第二重;而镜中同样反向的映照,呈现出正在用镜头对焦的自己,这是第三重;而相片作为业已发生的某种状态,也就是最终的第四重,里面有我的肉眼透过镜头对于所有反射画面、以及镜子作为物质存在本身的记录。
镜子映射出我,照相机镜头记录了镜中的我。
我之于镜子,镜子之于镜头,镜头之于我。
我,拍下了我。
在那张相片里,镜头遮住我的脸。
这一次,我把紫瞳叫到身边,又拍了一张。
在新的相片里,除了镜头遮住脸的我,还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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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紫瞳,四年前,自己就是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转身离开费拉拉的。
今晚不一样了,今晚,我会带妳在此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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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红庭院的金色光晕,笼罩起紫蔷薇的青绿枝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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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暖光自然洒落在艾斯腾斯主堡的墙面上,砖墙,红窗,一轮弯月静悄悄升起在两堵高墙的间隙,紫瞳不记得是第几次称赞一切都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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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到旅店,天彻底黑下来。
施梵诺亚宫附近的市集散了,都散了。
不知不觉中,古铜色灯光从酱黑色的池面升起,承接起落日“打哑谜”一般的责无旁贷。
夜晚的古城堡,比白昼还要美,美在另一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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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吹起,感觉一下子就到了冬天。
折腾一天,是该填饱肚子了。
把黑李子和甜橙装进棕色纸袋,临走时别忘了和意大利姑娘道声“Grazie!”。
阿波罗电影院对面的街口大概第四家,是个穆斯林餐厅,我和紫瞳逛了一整条街,最后还是选择光顾这家。
是一对费拉拉中老年夫妇开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瘦小大叔是主厨,胖阿姨负责收银。
虽然他俩不是穆斯林,但做出来的食物比米兰那家要美味不知道多少倍。
紫瞳吃得香极了,我也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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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拉拉的夜晚格外宁静,除了隐隐约约传来一家酒馆的畅聊声音,再听不到什么了。
我躺在床上,在想,为什么那个男人最后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
如果不走,留下来,那么女人最后剩下的,是幸福?还是折磨?甚至无力?
男人走了以后,女人怎样继续自己的情路?
这是费拉拉留给我的疑问,这疑问,好像同一家旅店隔壁、那空旷的房间。
距离你很近很近,可你就是找不到打开门的钥匙。
我想最合理的解释就是,男人走了之后,女人也走了,两个人各自的新生,都在下一座城市。
彼此不同的城市。
那样的话,一切,都已经和费拉拉无关。
或许我已经陷入并不清醒的、疲倦的和衣而眠,所有的一切,我猜都是梦境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