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八章
高家河村里乱了,乱得邪邪乎乎。
首先传进我耳朵里的是一片杂乱的驴叫声,这些驴都不是我们村里的,都备着鞍鞯,滚着滚肚,三个一丛,五个一簇地拴在河边的柳桩上。那些畜牲一边叫着,一边还拼命地用前蹄刨着树根,用白厉厉的牙齿啃着树桩。
这时候正值柳树返青季节,我上任以后订出制度,严禁在树桩上拴大牲口,这是谁干的呢?
正想找人问个究竟时,老队长扛了架饸饹床子从河对面奔过来,我连忙迎上去。
老队长没有理我,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擦身过去了,直到走出好远了,才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话:“我说不行,不行,你硬说能行。看弄成啥了?弄成球了!”
“究竟出啥事了?”我问道。
“你回去就知道了,我懒得给你说。”他答了一句,便弓着腰奔上了自家的硷坡。他家院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吵闹声,似乎还有芳芳的声音。
“啊呀,不好!可不是芳芳那个‘女婿’来闹事。”我突然记起了这一层,心里不由一紧。
还没等我彻底醒过神来,河濠里猛格扎扎传来女人的哭喊声:“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这分明是二婶的声音,我转身就往前村里奔。刚转过麦场院那个弯儿,人声响亮起来了。只见一簇人在那里扭成了一团,内中一个干瘦后生跳着脚地骂道:
“你们不要管,老子今天不要命了。谁敢要老子的心锤,老子就要他的肝肺!”
那人一边跳着骂,一边像斗架的公鸡一般往人群里扑。这时我发现他竟然是个跛子!
那跛子真的疯了,好几次被人架出来,又折转身子冲进去,并且一次比一次跳得欢,一声比一声骂得狠。
我一下子明白了,知道这就是芳芳那个“女婿”,他果然“抢亲”来了。我正想上前去问个明白,突然人群“哗”地退开了,只见那跛小子“哇”地怪叫了一声,朝我冲了过来。他的身后追着一个人,双手抓了个铡刀片子在空乱舞。
“爷爷!”我惊叫了一声。还没等得我回过神来,那铡刀片子便闪着寒光追着跛小子飞了过来,跛小子一头扑在我的脚下,爷爷也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铡刀片子在一只碌碡上“当”地磕了一下,掼在黄土上了。
二叔从人群里冲出来,一手提起那铡刀片子,一手拖了我,道:“走,找个地方我给你细说,今天这事算弄坏了。”
“究竟啥事么?”我跺着脚地问道。
二叔也没回答我的话,吼喊着让人们把爷爷扶回去,“牢牢地看住”!
他把我一直拖一惠老脑住过的那孔破窑洞里后,才告诉我事情的根由。
这事好复杂啊!
原来,我支持芳芳退婚之后,那跛小子先是准备和我拼命。后来不知谁在暗中挑拨,出主意让他串连所有和高家河姑娘订了婚的人家一块来闹事。就在这事眼看要闹起来时,腊梅却主动和“女婿”“上头”了。有些人便松了劲,想用提前娶亲的办法替代闹事。我在工地上干活的那几天,几乎天天晚上有人进村来商量娶亲。大的、小的都要娶。女方的家长当然不同意,好几次要和男方一块来见我。那些人害怕这样做娶亲不成反而砸了婚约,只好忍气回去了。其中有两对是换亲——对方眼看着商量着娶亲不成,便反过来要退亲。最后这两拨子人联合在一起,男方、女方一齐上,约好了要在今天晚上把这事说个清楚。
“来了多少人?”
“谁知道呢,连人带牲口怕有几十个呢?”
“那人呢?”
“都在各家各户供奉着呢。”
“谁让接待这些人呢?把他们轰出去,有话到公社里说不行吗?”我火了,伸手便将二叔推了一掌。
二叔一仰身坐在土地上,瞪了眼睛道:“轰?谁敢轰?芳芳不是把那跛小子推出门,害怕得老队长给人家磕头也磕不下么。那小子不是跑到老鳖圪台要刨咱家的祖坟哩么?”
“噢——”我一下子明白爷爷舞铡刀的原因了,有点慌乱了,问二叔道:“依你说这该怎么办?”
“咋办?没好办法。”二叔的脸灰拉拉的,“你要听我的话,就让那跛小子把芳芳娶走。千只有头,百只有尾,我看那跛小子就是闹事的根子。”
我的脑袋“轰”一下胀大了,道:“那芳芳不愿意么……”
二叔打断了我的话,道“愿意不愿意是他们的家事,你不要管这事——”
“芳芳是高家河的人,我是高家河的头儿,我不管谁管?”
我几乎是吼叫着对二叔说这句话的。话一说完我便扯身就要出门。
二叔像一只皮球一般弹到门口,伸开双手挡住我的去路,气呼呼地问道:
“良小子,你到那里去?”
“没你的事,闪开!”
“良儿,你给二叔说实话,你真的想管这事么?”二叔的话软了,有点像央告的味儿。
我冲着他喊道:“你不要管我行不行?这没你的事?”
二叔拼命地咽了一口唾沫,急巴巴地说:“好娃娃呢,你怎能说没我的事呢?你的事还不是我的事么。我总不能眼看着你给黄河里跳呀。有些话我原来不想给你说明,今天看来不说不行了。我们弟兄三人,你三叔早早地死了,只丢下顺意这一条根现在还跟着‘晃财主’的姓呢。我好强了一辈子,倒头来连个儿子也没生下一个,只有你桂梅姐一个女儿,还犯了那么大的错误,八成连命也丢了,全家只指望着你一个人呀。”
“什么?你说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失声问道:“你说桂梅姐咋啦?她不是去外国了么?”
二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掰开我的手说:“娃娃啊,你不要哄我了,这事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的?”我彻底慌了,脑子里乱纷纷地想着那个军人交代我的话,想起我在那黑皮夹子上签的字和压了的手印,浑身颤成一团,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二叔扶起我,细细地为我拍打干净沾在身上的尘土,好一会才说:“那次我一到她学校就知道了"。
他张开大手从额头到下巴额通脸儿捋了一把,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突然意识到二叔的高大和能耐来了。是啊,他比我坚强,比我稳重,比我更能成事。他自己把这么大的苦情全压在心底,成天起来还装出一副笑脸支应着众人,这是多不容易的事啊,而我还瞒着他,哄着他,连句实话也不敢给他说,相比之后,我竟是多么可笑。
想到这时,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想把桂梅姐的现在情况告诉他,让他心里有个底儿,我想那样一来他肯定会十分高兴的。
“二叔,我给你说这事。”
“啥事?”
“桂梅姐的事。”
二叔一下子跳了起来,死死的抓住我的手。他那眼珠竟像上膛枪子儿一般,随时都要射出来的样子,很显然就是等着听。
我正要给他从头细说,他突然放开我的手,吼道:“别说闲话了。就说芳芳的事怎么个办法。一村人还等着你定生死呢?”
“你?”我又是一惊,冲口说道:“你疯了吗?”
我的话音刚落,二叔便吼道:“你小子才算疯了呢。你想想看,你管人家芳芳的家事合法吗?你能管了芳芳还能管了别的姑娘么?你能管了姑娘还能管了一村的小伙子的“媳妇”不退婚么?别说把那些媳妇全退了,就是退上三个五个,这些人能饶了你吗?你是谁,别人不知道,你自己也不知道么?你老子是个四类分子,你又是抢媳妇的痞子。你张口闭口就想说别人呢,想过自己没有?把你的底子摊出来,你小子能喝得了这一壶吗?这事就这么定了:芳芳的事随她们去,其他人车有车路,马有马路,不干你的事你不要多嘴。再胡来,看我不敢卸了你小子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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