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七章
帮芳芳退婚遇到了很多阻力,最大的阻力首先来自于村里的年长者。他们都认为这是坏心术的事,干不得的,就连老队长本人也三番五次地找我,哀求我说:“良儿,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我好不容易把芳芳说通了,你又这样做,不是给我添乱吗?”
老队长的老伴甚至认为我是在害他们,在我面前哭了个可怜,求我“放她一马”,她甚至拿自己一生的遭遇来感化我:“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女儿又是这样,你可让我老婆子怎么活下去呢?”
但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没听,在征求过芳芳的意见以后,我断然以大队革委会的名义向对方村里转达了芳芳本人的意图,毫不隐讳地表明了我们支持退婚的态度。
对方沉默了,无论是村里人还是那个男人都沉默了,好长时间都没反应。
我们胜利了,那几天小小的工地上一片笑语喧哗,姑娘们笑成一团,唱成一团,闹成一团。只有芳芳一个人仍旧少说话只顾埋头干活,一到休息时间就忙着挖药材去了。她挖药材为的是给男方退彩礼,她家里没有钱,只好用自己的劳动来赎回自己的身子了。
这一点尤其使我震惊,一次,当她又要操起小镢头上山去时,我拦住了她,向她许诺说:“你不要去了,彩礼钱大队先给你垫着,事过之后慢慢还吧。”
芳芳一听就愣住了。在场的女孩子们都愣住了,有人甚至哭出声来了。只有腊梅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大水潭边,一块接着一块地往水潭里扔着石块,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临收工时,腊梅向我请了假,说是要去看病,我问她生的是什么病。她说:女人的病。
腊梅一走就是十几天,村里人谁也不知道她上那儿看病去了,我几次询问姑娘们,她们都不说话,只有黑牛媳妇挤了眼睛笑,笑得酸溜溜的。
水渠工程快要收尾的时候,腊梅回来了。当时我们正在放山炮,弄得满沟尘土飞扬,谁也没能发现她。等到尘土散开,我们又回到土场时,才发现她正俊格旦旦地在大水潭边洗一块小花手帕。
她变了,从里到外全变了。崭新的合体的蓝“的卡”布衫配着草绿色的军裤,看上去活像一个女干部。那衬衫也不再是一个装门面的领子了,粉红色的大领角平平地摆在胸前,显得格外醒目。
见她这样,在场的人都愣了,像事先约好似的,谁也没有搭理她。和穿着破烂衣服的姑娘们比起来,她毕竟是太特别了,特别到令人敬而远之的程度。
大伙都在默默地干活,工地上寂静如废弃多年的古庙,只有铁器工具铲土的沙沙声。
腊梅察觉了什么,提了工具凑过来,想和大家一块干。没有人理她,甚至连看都没有人看她一眼,她只好一个人独自干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腊梅突然独自一个人笑了起来。先是“格格格”地窃笑,后来竟然靠在土崖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胸脯。
我们都吃了一惊,停了手中的话儿诧异地望着她。
腊梅这才止住笑,气喘吁吁地问我们:“你们知道我这几天干啥去了么?”
我问:“干啥去了?”
腊梅一下子冲到我面前,神秘地说:“我把你哄了,我和‘母猪’‘上头’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人家不是个军人吗?”我有点生气了。
“军人?”腊梅使劲地挤了一下眼睛又笑开了。这次她倒笑得很有节制,望着对面的山峁,自言自语地说:“军人还不和咱们平常人一样吗?那小子一满没眉眼。头一天晚上,他妈再三嘱咐不让吹灯,可他妈刚一走,他就‘哧’地一声把灯吹灭了,连那墨水瓶瓶灯盏都吹得掉在地下了。那个劲大呀,直能把人一口吞了。”
我的脸上一阵燥热,连忙低下头去。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羞得像淋了雨的绵羊一般,把头插在土崖根下。
腊梅没有害臊,一下子扔了工具冲过来,在这个人身上擂一拳,那个人身上推一掌,最后竟然说:“还有怪事呢。那小子的‘那个’上还长了个肉猴猴呢——”人们再也忍不住了,“扑轰”一声笑了起来,立刻又打闹成一团。黑牛媳妇甚至发誓说,腊梅现在肯定比以前重了,找了一杆大杆子秤,要秤腊梅。
腊梅那里肯依,拼命地挣扎着,解释着说:“真的没重多少,我自己的身子里的事自己还能不清楚吗?通共才三个晚上么。”
众人更来了精神,早把她按在地上,拧了耳朵逼她把两只手从大腿底下伸过来抓了秤钩,不由分说便就抬了起来了。腊梅立刻被倒吊在半空里了,只是个哀告,央求,扑腾。到后来竟骂开了,腥的,荤的,酸的,辣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只管敞了口儿喷。众人一听,更是不饶,把她抬到大水潭边使了劲地晃,扬言要往潭里扔。
腊梅这才软了下来,“姐姐”、“妹妹”地祷开好话。众人这才提出条件,让她下来以后细细说一遍和那男人的事儿。腊梅一口承应下来了:“好我的姐姐、妹妹呢,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让我说多少就说多少,只怕你们不爱听呢。”
众人见她说得诚恳,便松了抬杆,将她放在地上。谁知她身子刚一沾地就变了卦,一跃身抱了芳芳的腿,使了劲要往水潭里拖。芳芳尖叫一声,一下子又抬起杆子。不料,那秤钩子挂在腊梅的黄军装上了,只听得“嗤拉”一声响,腊梅的新裤子被扯了个贯通,散开来的裤管像一面旗子一般“哗啦啦”地飘开了。腊梅一下子哭了起来。
众人愣住了,连忙蹲下来察看裤子劝慰腊梅。没劝几句,不知谁开了个头,几个人竟一齐跟了腊梅也哭起来了。黑牛媳妇年龄大一些,又是她的主谋,便比众人更多了些惭愧,一边哭着,一边拿了针线缝那裤子。谁知第一针下去,倒先刺了自己的手指肚儿,疼得尖叫了一声:“妈妈呀,这可怎办呀?”这一声倒把腊梅逗笑了,一把将黑牛媳妇抱在怀里,劈脸儿亲了一口道:“别哭了,妈在这儿呢?”说完跳起来又要逃开。众人又按了她前后左右地乱筛,乱笑。直筛得大伙儿都红了脸膛,尖了嗓子,泪珠子溅得像雨点子一般。
我没有闹,也没有笑,只是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们。我突然感到这些人是那样的亲爱,就像自己家里人一样。突然感觉到自己责任重大,使命重大。别的不说,单为了这些人的幸福和欢乐我就值得大干一场。是大干一场,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炫耀权力,报复别人。我觉得世界上的人都是自私的,但自私本身又大不相同。有的人自私到亲娘老子都不管的程度;有的人则只管自己的妻儿老小,只管那个小家庭。我不能这样,我要管高家河村里的每一个人,要他们都能像眼前这些人一样欢乐幸福。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恍惚间,我突然觉得高家河变了,变得像县城一样洋气。人们都穿着四个兜儿的干部服装,男的背着黄挎包儿,吸着纸烟卷儿,女的穿着花花布衫,每人的背上都挂着一顶雪白的崭新草帽儿。大家都在粮店里买粮,银行里取钱,礼堂里看电影。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满儿的喊声:
“良儿,快,村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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