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五章
那是一个月亮很好的夏夜,我正在硷畔上的石床上睡觉,突然有人摇我的肩膀,低声喊我名字。我吃了一惊,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
来人是贺会计和毕女人,他们把我领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高贵堂领了几个人在场院里偷麦子呢,刚刚过去。”
我有点不相信,惊疑地望着毕女人问:“你咋知道的?难道你晚上还睡在场院里等着人家来吗?”我把“等着人家来”几个字咬得特别清楚,想以此刺她一下。
毕女人显得有点诧异,嚅嗫着正想说点什么。贺会计一把拉了我的手说道:“快走,过一会人家跑了。”
他把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以致于我不得不跟着他飞奔。我们刚刚跑到场院一侧的枣树林里,就发现二叔和“晃财主”等几个人正忙慌慌地把几口袋麦子往一辆架子车上装呢。他们的神色很紧张,不住地转着脑袋朝四下里张望,刚装好车子,就慌慌地拉起来飞奔了。
“啊,果然是偷麦子!”我的心一下缩紧了。由于激动的缘故顿时连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了。贺会计仍然紧握着我的手,而那毕女人则微微地翘起嘴角朝着我笑,一种难描难画的笑容。
二叔他们拉着那辆架子车仍旧在白晃晃的村道上飞奔。到了村道和饲养室分岔的地方,车子并没有朝二叔家拉去,而是沿着村道一直朝前沟口去了。
“咋?二叔不是偷麦子?”我失望地问。
贺会计笑了笑没说话,把我领到他家里。我那里聚集了好多人,大家都巴巴地等着消息呢。贺会计刚一进门,众人便“哗”地围了上来,齐声问:“咋回事?”
贺会计这才叹了口气说:“事情和我估计的一模一样,高贵堂把麦子拉出村去了。”
“拉出村干啥?难道他不是在偷——”
众人和我一样疑惑不解。
贺会计笑了,道:“呀,你们怎都这么老实呢?难道只有把麦子拉回家去才算偷吗?那麦子拉出去卖了不是更合适吗?同志们,那是高贵堂,不是你和我。”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立时乱哄哄地吵开了。有的人猛然记起二叔这几天正在公社里开会呢,说不定趁这机会早把买主打问好了。有人说,二叔是让买饲养室的钱逼急了,才发这种狠心的,“黄钱沤烂黑人心”嘛。有人还说,二叔家里的大部分财产都是这么来的。要不,他怎能把光景过了那么好呢。
贺会计没有参加这场乱哄哄地讨论,而是把一份事先写好的检举材料改了改,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签上名或画上“十”字。然后要我和毕女人一块去公社告状,马上动身。
我当然很乐意去干这件事,二话没说便和那女人上了路。
我们到公社院子时,还不到吃早饭的时光。院子一个干部也没有,只有一个炊事员在那里削萝卜头儿。他的眼睛水淋淋的,只是盯了毕女人看,还没等我们开口,便主动问道:
“咋,寻领导告状来了。人都不在,以后来吧。”
我正想说点什么,毕女人一步迎上去,冲了那人问道:“人都哪里去了?我们有急事呢。”
那人似乎有点紧张,握菜刀的手几次都差点削在手指上,喃喃地冲着毕女人说道:“你眼睛明察察地看我干啥?瞪嫖客呢?”
毕女人“哧”一下笑了,一把夺了那人手里的菜刀,刀面在那人的肩膀上轻轻地拍,道:“这娃娃倒是个好娃娃,就是缺少眼色。客人来了,一不让坐二不倒水,还满口捅鸡巴呢。你就不怕削了自己的手指头么?这菜刀是公家的,那手指可是你自己的呀!”
说着竟抓了那人的手指就要往刀刃撞。
那人一下子笑了,说:“所有的干部都在学校那边开会呢,你们总得等一会儿才是呀。”说完就顺势儿把毕女人往屋子让,毕女人朝我挤了挤眼睛,那眼神酸溜溜的,看了让人难受。我折转身子往学校里走去,一路走,一路骂:“这熊女人,真是个婊子。”
啊!学校院子里坐满了人,大家都在拼命地鼓掌。我吃惊地发现二叔正神采飞扬地走上主席台,笑嘻嘻地从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手中接过一面带有玻璃镜框的奖状来,然后端了那镜框朝台下的人群致意。
台下的掌声一下子变成高亢激越的口号声:“向先进队学习,向先进队致敬!”
二叔也跟着喊着,欢喜得头都红了,脖子也似乎比平时粗壮出许多。
我心里暗暗想道:先进队?看我把这材料递上去,还先进不先进了。于是便气昂昂地转回公社院子向毕女人报告刚才看到的一切。
谁知那毕女人知道的比我更清楚。她告诉我说:“社长姓梁,络腮胡子,脾气大得很呢,”说着就吼喝着让那炊事员把社长的饭菜先端到他屋子里去,让我在院门口等着,“络腮胡子一出现,马上报告!”
她那神态,口气完全和平时不一样了,活像一个女将军。话音刚落,那炊事员便忙慌慌地按她的吩咐备办去了。一边忙乎,一边还怯生生地偷眼望着她,一副诚恐诚惶的样子。我来不及想什么,连忙向院门口冲去。
络腮胡子来了,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来了。我连忙迎上去要和他说话,谁知心情一紧张反将舌尖又顶在上牙床上动不了了。他看见我这副模样,极随便地挥了挥手道:
“找我吗?你先到我宿舍里去,我端了饭就来。”说着便和那几个人一块朝灶房方向去了。
这时我才记起毕女人的吩咐来,连忙去找她“汇报”情况。刚一转身就看见毕女人正和炊事员端了饭菜走了过来,络腮胡子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手拿着两根筷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我也顺势跟了过去。
“梁社长哎,看把你辛苦的哟——”那络腮胡子刚一进门,毕女人便像主人似的迎了上来,将一条湿毛巾塞进他的手里道:“快擦一把汗,看看都累成啥样子了。”说着又示意让炊事员给社长端椅子。
炊事员的脸色有点黄,怯怯地把一张椅子提起来又放下去。
梁社长开口了,他冲着那炊事员问道:“这女人是谁?总不能又是你婆娘吧?”
炊事员的脸一下子蜡黄了,正想解释点什么时,毕女人道:“你是说我么?我正想给你说这事呢——”说着便把一只手臂轻轻地搭在梁社长的肩膀上。
梁社长一下子恼了,一扬手将毕女人的手臂打了下去,仍冲着那炊事员吼道:
“把这女人领出去!记住,这里是公社,不是配种站!”说完便狠狠地把手里的那条毛巾掼在脸盆里,水花溅了毕女人和那炊事员一身一脸。两个人顿时像蝎子螫了一般忙慌慌地退了出去。
这阵势一下子把我给镇住了,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那两个人刚刚出门,我也慌忙朝门口挪去。不料,梁社长开了口,道:“小孩子,没你的事。你坐,你坐。”说着便把刚才炊事员动过的那张椅子让给我,自己靠墙蹲下吃起饭来了。
那是一顿极其简单的饭菜:一碗炒土豆丝,一只肥厚的玉米面发糕。他先把那发糕咬了一口,才问我:“哪个队的,叫什么名字?”
我的心头一热,蓦然间生出了一种庄严感。连忙挺直了腰板响亮的回答:“报告社长,我是高家河的,叫高良!”
“高粱?好,好,好名字!”梁社长干脆放下手中的碗一边赞叹,“咱们公社要解决吃饭问题就是要‘二红’挂帅,一个是红苕,一个就是这红高粱。我把这个想法向县农工部汇报时,有一个狗屁干事竟然说这两样东西都没营养,你看气人不气人?”
说到这儿时,他从突然停了下来,睁大眼睛对我说:“你是高家河的?有事为啥不先找高贵堂呢?他正在学校那边吃饭呢。”
找高贵堂?找我二叔?这不是老鼠找猫——想送死了么?我没有说什么,连忙把怀里揣着的那份材料摸出来双手递了过去。
梁社长这才认真起来了,细细地看起那份材料来了。开先还似乎在慢慢地浏览着,越到后边便越看得仔细。当看到签名时,他甚至一个一个地读出声来了。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反应。从表情上,我能看出来他非常激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激动。
就在我正六神无主时,梁社长大笑起来了,连声说:“好,好,好!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吃过饭马上召开管委会,我建议今天的基层干部会议再推迟半天结束,去高家河开现场会!”
他这话似乎是给那个干部说的,又似乎是给我说的,其实都不是。他是在自言自语。直到最后,他才问我:
“刚才那个女人是和你一块来的?”
“嗯!”
“她是贺会计的婆娘?”
“嗯!”
“她姓毕?”
“嗯。”
梁社长一巴掌拍在地上骂道:“这个臭女人,拉拢人下水成性了,连个孩子也不放过!”说完一耸身站起来冲到门口大声喊道:
“通讯员,把高家河的高贵堂同志找过来,要快!”
这时我才明白这下闯了大祸,连忙从那屋子溜出来,拼命地往村里奔去。
跑到老鳖圪台对面,看见爷爷仍然在那里刨土,就淌过小河,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想让他为我出点主意。
爷爷并没有吃惊。听完我的话后,他把那长长的旱烟锅杆儿放在左肩上,然后拐过头来用脖子夹住,一边打火镰,一边慢腾腾地说:
“狗咬狗,两嘴毛。你这么大的小子了,不好好干活,跟他们混什么呢?——越活越没个人样子了。”
说完便不紧不慢地抽起烟来了。
这时候,沟道里响起一片火爆爆地自行车铃声。一大串自行车从村道飞驰而来,每一辆自行车的衣架上带着一个土头土脑地村干部。二叔坐在梁社长的车子上,冲在最前头……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