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欲望》第五章(1)
(2009-09-16 10:5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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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医生小城欲望市政当局大雁王延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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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延华是在下班前最后一刻接到医院通知的。他当时正在本市最具规模的大商场里的化妆品柜台选购香水。这是他一生以来第一次做这样的消费,他的心情既兴奋又恐慌,就像一个第一次和女人幽会的和尚一样,心里头总有一点犯罪的感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要一想起杜灵芝那张美丽的脸庞他的心就酥了。
“是车祸吗?”
“不。”
“是遇到抢劫了?”
“不。”
“那一定是和哪些流氓团伙有关了。”王延华的心一下收紧了,他急切地想知道更多一点的东西。
但是这已经远远超出院方通知的人的忍耐限度了,他几乎是吼叫着说:“现在需要的是马上交费,而不是无边无际的罗嗦,我郑重地警告你,如果在两个小时之内我们见不到交费单据,那就只好请便了。”说完便“啪”地掐断了电话。
这时王延华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把推开面前的那一堆各色香水,扭头冲出商场大厅。
红十字会医院坐落在本市最繁华的黄金地段,由于经费奇缺,靠近街面的房子已经被改建成店铺或酒吧了,原来威风凛凛的大门,被挤到后院墙角的一个狭窄的小巷里了。王延华所搭乘的出租汽车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一堆菜贩子的三轮车中挤到了医院的大门口,没等汽车停稳他便急匆匆地跳了下去,直奔急救观察室。
当他第一眼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杜灵芝时,简直惊呆了,怎么也无法把面前这个面色惨白的女子和活蹦乱跳的杜灵芝联系起来,她此刻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大张着,嘴角渗出殷红的血丝。医生告诉他说病人正处在极度危险之中,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性。更糟糕的是截止目前还没查出任何器质性病变,病因不明,病情严重!
王延华愣了,他正准备伸出手试一试杜灵芝的气息和眼睛反应,医生挡住了他,并毫不客气地把一大摞检查通知单塞在他的手里,调侃地说:“一般说来,检查病人我们比你更有经验,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马上去交费!”说完便把王延华撵出门去,随即“啪”地关上了门。
这时候王延华才记起自己的衣袋里除过那张“长城卡”外简直是身无分文,于是他又驱车返回那个大商场。因为在这附近只有那里才配备有自动取款装置。
“天哪,一个富人居住在穷人堆里,比一个穷人居住在富人堆里更令人难堪!”当王延华再一次猫进一辆出租车里在那无数三轮车群里蠕动着的时候,不由地这么想着。此刻他的心乱成一团烂麻。
三天之后,杜灵醒了过来。当她感觉到室内那刺眼的白光和浓重的来苏味时简直有点恍惚不安,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那样敏感,周围的一切气味震动以及空气流通的声音她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唯独不明白的是自己是谁,现在在哪里。
她是靠窗户躺着的,窗外一切都历历在目。巨大的塔松,挺拔的白杨,毛茸茸的云松和被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蔷薇都使她感到新鲜,觉得自己仿佛刚刚来到这个全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使她感到惊奇与陌生。
“我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是谁,我为什么呆在这个地方?”
无数奇奇怪怪的问题一齐涌上脑际,她感到眩晕。
就在这个时候,屋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年轻女人把一个男人让进来,杜灵芝突然感到奇怪:这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呢?我在什么时候见过他呢?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使劲地回忆着。
“小杜,你感到怎么样,你还能认出我吗?”那男子伏下身子轻声地问道。
“小杜?什么小杜。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杜灵芝猛地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那个人的脸,拼命地回忆着。
王延华的眼里这时已经噙满了泪水,这是他成年以后的第一次。他万万没有想到像小百灵一样可爱的杜灵芝能变成这种模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回头看了那白衣女子一眼,无不抱怨地问道。
那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仍然固执地要求他说:“继续提问,拣她印象最深的事问,只有这样才可能打通她被阻塞了的思路,这一点尤其重要!”说着便把王延华向杜灵芝床前推近了一点,这时两个人几乎是面贴面了。
要在这种距离内看清一个人的脸是不可能的,就像用放大镜头拍出来的照片一样,过于逼真反而扰乱人们的判断能力。他尽可能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到一种亲切关怀的程度,而最大限度地避免猥亵与过分亲昵地举动,因为这样做不符合他的为人准则,特别是在一个失去判断力的女人面前。
这一切没有逃过那个丰姿绰约的女医生的目光,她似乎受到震动,肩膀轻轻耸了耸,正准备说点什么,王延华清晰而富有感情色彩的声音响了起来:
“杜灵芝,你好好看看我的脸,再看看我的身材,我是王延华,是‘红蜻蜓’饭店的老板。我雇用了你,并准备送你到南方去学习的。咱们两个讨论过这个问题。原因是你来自乡下,还没有被大城市的浑浊气息污染到不可救药的程度。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我还特意请人教你粤语和闽南语。”
杜灵芝这时完全睁开了眼睛,她皱着眉头极其专注地望着王延华,脸上显出一丝狐疑的神情。这模样使人看了格外地心疼,王延华终于忍不住了,转过头瞟了那个女医生一眼,示意让杜灵芝休息一会儿。但女医生坚定地摇了摇头:“继续提问,继续选最使她刻骨铭心的问题问。第一次的失败将会影响病人恢复。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像正常人那样思考、判断,哪怕做梦也好。”
“可是我对她的了解仅此而已,我们认识还不到两个月呀!”王延华着急地说。
“这和时间长短没有关系,同事之间相处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成为知己,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要一夜风流就会终生刻骨铭心,永志不忘。”女医生坚定地说。
王延华一下子跳了起来,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威胁,他握紧拳头在空中晃了晃,低声喝道:“可是我和她没有那种可以导致刻骨铭心的风流韵事。我说过,我们只是一般雇主与雇员的普通关系。”
“可是根据检查表明,病人是有过性经历的,而且不是偶然的一次两次。”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至少也能说明她的生活中有一个男人,而凑巧你便是个男人,还是一个有钱的男人!”
“那么你就断定我就是那个和她有过风流韵事的男人吗?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男人吗?”
“那倒不至于,可是,是你为她付费治疗的,你又是她的老板,同时还准备送她去学习深造。难道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恕我直言,在这个世界上有钱人没有几个好东西,特别是像你这样有钱的男人!”
王延华一下子炸了,他伸出手去要抓女医生的领口,但最后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摸索着自己的裤腰带想把它解开,嘴里狠狠地嘟囔着:“我宁愿接受您的检查,也不愿意承受这种恶毒的污蔑!”
女医生一下子呆了,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只听见病床上传来微弱的声音,杜灵芝开口说话了:“老板,你记得咱们俩最后一次谈的话么?”杜灵芝吃力地,一字一顿地说。
王延华一下子愣了,他突然记起那天晚上约定的幽会。他慌慌地看了女医生一眼,最终才努力地问:“是电话里谈的那件事么?”
女医生静静地望着杜灵芝,焦急地等待着她继续讲话。这是最后的关头,看来病人的记忆正在恢复。她用手使劲地捅了捅王延华,示意他继续提问。
这时候,杜灵芝“嚯”地坐了起来,两眼飞快地朝窗外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的眼睛越来越亮了,呼吸越来越急促了,浑身在不住地颤抖,像是突然遇到什么意外似的。王延华慌了正想上去扶她一把,这时他发现女医生正在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两眼死盯着杜灵芝的脸。
杜灵芝的脸由苍白变成红润,再由红润变成热汗淋漓、青筋暴涨,最后突然喊了一声:“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呀!”一句未了,一口血痰便喷了出来,然后重重地倒在病床上了。
这时候女医生的脸上才显出笑容,她腼腆地朝王延华笑了笑道:“她恢复知觉了,感谢你的配合。我叫胡丽丽,是这儿的实习医生。”说完便扭头出门去了。
王延华愣在那里,像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的人那样显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来。他突然记起店里还有许多事正等着他去处理。于是便轻轻地望了杜灵芝一眼,慢慢地退出病房。在门口他又遇上返回来的胡丽丽和两个稚嫩的小护士,她们正将一套输液设备往杜灵芝的病房里搬。胡丽丽没和他打招呼,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这一望使王延华顿时不自在起来。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要解开裤子让她检查的事来,脸上不由得一热,快步离开医院驱车回饭店去了。
这一夜他失眠了,不知是为了杜灵芝还是为了别的,总之,脑子里一片花花绿绿,全是些不着边际的奇怪想法。第二天早晨,当他昏昏沉沉地躺在被窝里痴痴发愣的时候,放在枕头边的无线电话响了,听筒传来胡丽丽急促的声音:“杜灵芝不见了!”
“什么?”王延华一下跳起来冲出门去。
六号地区是本市最著名的低洼地带。每年夏秋之交,当来自太平洋海面上的热湿气流在强台风的推动下越南岭、越长江,跨过横亘中原的“秦岭——淮河”这个地理分界线继而横扫内陆地区时,这里便变成了一片汪洋。几乎天天都有民房倒塌、居民被淹死的消息传来。每到那个季节整个市府大楼里的首脑们都必须分时段轮换守在特别值班室,随时准备应付一切意外。
就是这样一个最大半径不过300米的椭圆形地区,每年就要花去不计其数的款项。为了抢救那些受困的居民,市政当局只好动员所能调出来的最大限度的警力,用附近公园里的游艇,甚至塑料浴缸把那些爬在屋顶上,怀里死抱着电视机或其它所谓贵重物品的居民们抢运出来。然后又千方百计地排掉这里的积水,组织人力加固那些随时都可能倒塌的、样式古怪的砖房,清除周围的污泥和垃圾,最后再喷洒成吨的高锰酸钾或其它杀菌剂,以防传染病的蔓延。每年在这个地区所投入的资金、人力折合起来都可以重新铸造一片美丽的居民区,其中还不算当地驻军所投入的人力。
问题发展到非彻底解决不可的地步了,但是就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原因是这个地区的特殊历史远远超过了市政当局的权利范围。
大约在1300年之前,这个地方曾经是世界上人口最多,商品交换最活跃,流动人口最多的大都市,至少有三条固定的路线把这里和除过现在的美洲之外的整个世界连成一体。从这里出发的驼队西出阳关,穿过寸草不生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沿着兴都库什山脉的北坡直插伊朗高原、土耳其高原,最终抵达黑海和地中海交汇处的的君士坦丁堡。而另外两条商道则以这里为中心、向南北两端反向伸展,北抵伏尔加河流域,南到苏门巴亚群岛。繁荣的商品交换市场,顺理成章地要求特殊的落脚地。当时,分支机构遍布整个亚洲地区的驿站总部就设在本市的六号地带。
因此每一批商队的到来都是一场大狂欢,而每一批商队的离去则又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悲壮。人们在通宵达旦的狂欢之后,都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将一掬黄土裹在白布里,然后把这包特殊的货物插进那些装满丝绸、瓷器、麻纸、颜料的毡皮包里,以此来乞求平安,期盼幸运。中华大帝国的赫赫威名随着这一掬掬黄土在全球播散,而六号地带则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低洼地带。
当初的情况当然并不十分严重,但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随着一千多年的风吹雨淋和积水浸泡,这里现在已经低于附近街面好几米了,每年雨季的积水便变得不可避免了。
构成此地区拆迁改造的阻力主要来于两个方面:一批老学者的固执和大部分小市民的自私。那些一辈子靠着放大镜来生活的所谓学者们坚定地认为保存这个地区的现状直接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命运。他们想以1300年之前的历史来说服现在,以昔日中华大帝国的威风来证明西方乃至世界各地的新兴技术是如何的微不足道。为此他们一边拼命地引经据典,发表文章,阐述自己的观点,另一方面则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当地居民的狭隘与浅薄。
没有一个“钉子户”不是手捧着这种证件和前来作说服工作的拆迁人员胡搅蛮缠的。他们白天聚集一起商量这样或那样的对策,晚上则全家动员,挑灯夜战,以惊人的速度在院子里、屋顶上大兴土木,加盖一些形状可憎的小屋子。他们知道每建一间房子,政府部门都得付出成百上千的代价来赎回它,他们也知道这块阵地最终是保不住的,能做到的仅仅是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时机来大发横财!
市政府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在报请上级有关方面批准之后的一个星期日,终于发出了强行拆迁的命令。印有本市最高行政首长亲笔署名的命令、布告、通告及具体实施办法在一夜间贴满了该地带的大街小巷,前面是手持现金支票和郊区住宅楼钥匙的行政工作人员,后边就是马力巨大、带有铲除装置的推土机,为了此地居民的长远利益,人民政府震怒了。
绝大部分居民终于明白自己办了傻事,从而痛哭流涕地面对着电视录像机数说自己的愧疚;但也有一部分人仍然执迷不悟,死守着自己的瓦屋,让妇女抱着儿童,让老人抬着棺材横亘在推土机前,一副与房屋共存亡的无赖架式。这批人虽然人数极少,但对政府部门的压力很大。人民政府对这样的市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只好将推土机谨慎地绕过这些老人与儿童,把腾出来的大片房屋铲平,然后又从几十公里之外的荒山上运来黄土和沙石来填平这个低洼地带。由于战线过长,动用人力太多的缘故,他们又不得不在填平的地面搭建一些临时性住宅,以便使施工人员和大批民工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于是一副离奇古怪的图画便出现了:那些最新的简易建筑物和那些陈旧的百年老屋互相俯仰着、相持着,操有各种地方口音人的吵闹声,笑骂声响成一片。没过多少日子这里便成为全市发案率最高、透明度最低、常住人口最少、社会治安最差的一个地区。一时间,外地的流窜犯罪、当地的恶霸蛇头、新出道的扒手、刚入流的雏妓,以至于黑道打手,毒品贩子一齐麋集此地。有人竟公开宣称:他所领导的地下团伙只需80元现金就可以卸掉一个人的任何一个部位,大到一条胳膊,小到一颗睾丸。这个亡命之徒理所当然地被擒拿归案了,但由此所造成的恐慌却遍及全市,每到茶余饭后之时,总有人谈起这个话题,并将它演绎到耸人听闻的地步。
就在这种背景下死守此地的那几个“钉子户”和老学者仓惶地搬走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衣着平常但年轻漂亮、风情万千的女子却搬了进来。
她就是杜灵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