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梦
大娄山象只巨大的章鱼,趴在云贵高原东北面的阶梯上。它的一足,经仁怀、桐梓、习水、赤水四县,向西北方向伸进合江——赤水河、习水河与长江合流处。
习水县位于这一足的中部,县城东皇殿,以掌管这一方土地的城隍老爷东皇菩萨命名。托土地爷的福,一九五二年五月,我在这个县城降生。
十八年后,我离开了东皇殿,一直过着漂浮不定的生活。但是,土地爷给我打下的烙印,难以抹去。
大千世界,有魂魄一说。说不清有多少次,我梦中就在东皇殿周围团转的大山之中转游。有时被青山阻隔,有时被江水横拦,有时被困在洞里,有时又见新的道路。更多时候是回到破旧不堪的老屋。
是记忆的复现?还是灵魂的游荡?这些疑问让我产生了要到那些梦到过的地方去作验证的强烈欲望。
2004年,我有了闲遐回到魂牵梦萦的习水县城东皇殿。我在从贵家看到,老屋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城市里常见的高高的楼房。从此以后,我对东皇殿的梦景越来越少,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老屋的梦象。这个偶然的发现提醒了我,以前做过的那些梦都是有缘由的。但要把那些梦象给圆了,还得花点时间。
2009年3月,我有时间能把那些梦景再次验证了一遍。我行进的路线以东皇殿为中心,花瓣形地绕县城走了一圈。一趟走一个花瓣,终于弄清了有关梦景的真象。那其实是一种感应,是记忆中的脑电波与地磁的感应。当这种感应在得到对接之后,记忆中脑电波的能量就减弱了。这种能量的释放,有点类似于“魂魄”之说。
第一个花瓣
开始一趟,我借了从贵的摩托车,约华云一道去岩寨石林。这是我梦中常去的地方。
过了马临,一条柏油路盘山而下。公路的左面是道山沟,沟的那面,是我下乡当过知青的临江公社。从公路上看过去,全公社的景象基本上可以一览无余。
我所在的生产队要往里走,在沟的尽头。我所住的房东家位于生产队的中部。从他家往对门看,是一壁山岩。山岩上有个干洞,叫做半岩,有条山道经洞口通往马临。正对马临的方向有棵石笋,象朵蘑菇云,人爬不上去,十分奇特。我在这里生活了两年,退伍回来后,去过一次,以后再没去过。
沿沟边的山坡往下走,可以到公社。公社处在一个延伸的院落里,本地人把它叫作”街”,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小的街了。街头有一座小桥通往岔角滩和习酒厂的大路。对于公社为什么叫做临江?我以为,既然院落可以叫做“街”,它旁边的小河沟当然也可以叫做“江”了。现在,这条“江”已经干了,只有下雨时才能见到流水。
我奇怪的是,这些地方都没有出现在我梦中,而是那片去岔角滩的石林,总是让人挥之不去。
以前我走岔角滩,不经过临江,而是走由马临经朱家沟、岩寨的马路。现在去岩寨不用走朱家沟了,从马临到习酒镇的柏油路过了临江之后,岩寨人从右面的石壁上凿出一个穿洞,可以直达寨里。
这里说的“寨”,既无寨门,亦无寨址。它不过是在陡峭的山坡上较为平缓的地方,居住的人家较为集中一些。所以,如前所说的“街”和“江”一样,都不可以按常识理解。这就是地方特色。
华云带我到了石林,这个地名还是他给取的。他没有去过云南石林,但在电视上看过,觉得和云南石林差不多。他的想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于是就这样叫开了。
看过石林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在梦里老是见到这个地方,是因它奇特的美景征服了我的灵魂,才在我记忆深处给打下了梦的印记。
我到过云南石林,云南石林的气势和名气世所罕见。岩寨的石林与之比起来,只能和它局部的景点媲美。但是,这个石林虽小,其景秀之色却并不输于云南石林。
大娄山伸到赤水河边的这一足地质结构是不一样的,分泥沙岩、页岩和石灰岩几种。从沙滩到白沙这一段属石灰岩层。这种岩石含炭酸钙高,易溶于水,因此赤水河两岸的雨水把这里的石头冲刷得千奇百怪。从马头岩、望夫岩、吴公岩……一大串岩头下来,大自然在这里做了个标记,那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石林。
我俩在这里停留了约半个小时,就沿着过去的老马路下岔角滩去了。
岔角滩位于赤水河边上,也是一个渡口,但它没有位于上游的二郎滩和下游的太平渡出名,那两个渡口是红军二渡和四渡赤水河的有名渡口。但是我相信,红军当时是利用过这个渡口的。
岔角滩的街道很陡,呈S字型而下。我站在街角渡口上方,看着眼前的景象,彼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默了一会儿,才想起岔角滩这个地方,就是我梦中反复遇到过的那条大河。梦境里河水时而青青,时而涨水,不是过不去就是过去了也翻不过对面的高山。现在看来是有道理的。对面是百米高崖,的确很难逾越。
而今,对面半岩上新建了一条从二郎滩到太平渡的公路,公路可以通往县城古蔺和习水土城。我骑摩托车走过去古蔺的这条路。公路沿河边和沟谷修建,从高昂险峻的山峰中过去,竟然不可思议地平坦好走。
过了岔角,我们沿赤水河右岸而下,再由桃竹坝折回去。
桃竹坝是一条较为宽阔的河谷,我和华云都没到过这里。但是我们对这个地名实在是太熟悉了。从地貌看,这个地方的确不错,中间有一条小河,两边是农田。现在是整田撒秧的大忙时节,我们却没有看到大忙的景象。河沟里的水干了,裸露出各色石头。所不同的是,沟里不象别的地方尽是垃圾。田里没有水,也成旱地。这种景象引起了我和华云的注意,这一路下去,当真都没有见到水田。华云由此感叹:“‘习水’都快成为‘惜水’了”!
从桃竹坝往回走有两条路,一条去马临,一条去隆兴。时间倘早,我们选了去隆兴,顺道打点酒。
从习水到隆兴修建了一条柏油路,路面象蛇一样盘旋而上,到达山顶时,隆兴也就到了。
隆兴这个地方还是我当兵那年体检来过一次,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梦里的记忆老是停留在……天上飘着毛毛细雨,一个土坝子边上,连接着几排老式木屋,我站在对着东皇方向的一面土坡上,看着土坡下面的那条小路,想着从这条路应该是去县城的捷径。但是,我每次走这条捷径都没有走通。于是这种疑惑就反复在梦中出现。
中午时分,我们到了隆兴。隆兴是区级政府所在地,和其它所有地方一样,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影子,街道以及房屋建筑全都焕然一新。天上下着小雨,和我梦境里的气候吻合,但是我哪里还能找到当年体检过的地方和那个土坝子。我俩在十字路口一家餐馆里要了两碗牛肉粉当中饭,顺便和老板闲聊。这个老板很健谈,有些阅历。方圆几十里内的佚事典故,他了如指掌,摆谈起来如数家珍。说到红军,更没说的。一下就说出有哪些中央领导人到过这里,红军走的是哪条路,还有哪些亲眼见过红军的人都住在哪里等等。
我和华云边吃边听。末了,华云对我说:“皮罗,趁着这些老人还在,你应当把我们这儿真实的东西写下来。不要象《杀出绝地》那个电视剧把事实真象给歪曲了。”
老板大有同感地说:“是啊,那个电视剧看了两集就来气,不想再看了,事情哪咯是那个样子嘛。”
老板认定我是作家,对我俩更是热情了。临走前,还冒着小雨带我们去一家他认为是最好的酒厂打酒。华云在习酒厂作坊当过酒师,对品酒在行。我对品酒不说是在行,也起码算是有些心得。我们各咂了一口,果然是好酒。我打了十斤,付了二十五元钱,太划得来了。
出了隆兴,我们按老板指的路,奔土城方向而去。
山下没有雨,很干爽。到了一条岔沟处,有一条岔路去民化乡。想到土城多次去过,就抄近道走民化经三元回到东皇。
走完这个花瓣,我想,以后梦中再到岔角或者隆兴,不会再迷路了吧。
第二个花瓣
第二趟我决定去石门,不坐车,得步行。华云有腿疾,不能陪我了,于是由我独自前往。
习水县城北靠山脊,那是由大娄山延伸过来的一脉。此山脉虽然绵延数百里,却没有命名。县城人只知道,那最高的一座山叫老猫岩,最深的一道沟叫龙箐。龙箐沟深林密,葱绿繁茂。过去,山北边的人要上县城,多走龙箐这条山道。所以这道山脊跟着就叫做龙箐了。由于此山太陡,且有原始森林般的风景。所以由山北到县城的公路要越过山背有点难度,但更重要的是,不能损害了龙箐山的生态环境。为此公路只好从两边绕道几十公里,从另外两个垭口翻越过山。东边的垭口叫做坭垭,西边的垭口叫做箐口。我以为建这条公路的决策人是明智的,保留住了龙箐山这片沌洁的圣地,也使得我今天能重走龙箐这条捷径。对于这条捷径我是熟悉的。我读初中时,学校每年都要组织下乡支农,有两年我们走的就是这条路,去到山那边的程寨公社帮助农民栽秧。
程寨的西面有个大白塘,几年前,国家在这里建了一个导弹基地,据说是防卫三峡大坝用的。我对导弹基地没有兴趣,对坐车去程寨也不赶髦。我只是想走走龙箐这条山道,经蚂蝗坝到程寨前面的石门场。因为,我在梦中老是翻不过这座龙箐山。不是进来了出不去,就是出去了进不来。所以,我非得去看个明白不可。
早饭过后,我带了一把雨伞就出门了。
近年来,龙箐山出了三大泉水,东边的叫石籽坡,西边的叫一碗水,龙箐居中。离开县城东皇殿,
一条大道沿牛老湾向北伸进山里,那就是去龙箐的路了。
龙箐的尽头,现在是一座水库,那水看上去,犹如一块碧绿的翡翠。水库边上,柳杉青松浓郁,鸟儿的叫声特别地清亮,有俩个背水的夫妇小心翼翼地从坝上打水下来。空气湿润清凉,沁人心肺。县林业局在柳杉林边立有一块碑,告诫人们要保护好生态,不得游泳,不得野炊,不得携带火种进山等等。这的确是习水人的圣地,地上没有垃圾,环境清幽而且静谧。
过了水库,前面的山道少有人走了,我由此开始爬山。
龙箐山与别的山有些不同,远看象是很高,走近了感觉就不那么高了,因为只能看到眼前的垭口,觉得只要爬到垭口就到山背上了。及至上了垭口,前面又是一道垭口,感觉和前面一样。实际上,这些垭口是一级一级迭上去的阶梯,只有攀上最后一级,前面的山和垭口才会豁然消失。
下山也很特别,看着没几步路就到底了,其实不然,前面的沟总是一个样子。这种感觉比上山更加让人迷糊,到了后来,甚至觉得下山这边好象没有个尽头。我想为什么龙箐山会在梦中反复地迷惑我,可能就是这种感受被印在了记忆中的缘故。
我没有具体量过,估摸上山有三里多路程,而下山则有十里之遥。山底下的地名叫蚂蝗坝,与山那边的县城比起来是另一个天地,典型的乡村田园风光。前面我们去的岩寨、桃竹坝、隆兴场、民化等地也是农村,但那些地方经济条件好,农家多是新建的砖混结构房屋,尤其是在路边上。蚂蝗坝这里不同,大多还是依山而建的木式瓦房。瓦房檐下挂着累累包谷棒子,旁边是猪圈牛栏。再有是山那边水田大都成了旱地,河沟里多半没水。这边正好相反,平地上少有旱地。一展望去,水田象是一块块紧挨着的明镜,水汪汪一片。河沟里流水泊泊,岸上扬柳青青,屋边桃红李白,树竹婆娑。人们仍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
我在路上碰到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肩上扛着犁头,手里牵着一条大水牛正要下地。我与他同走了一段路,顺带聊天。
我说:“大哥,这么大年纪了还犁田啊?”
他端详我一阵后说:“是别人家的田,没人种了,我是稍带着干的。你从山上下来的吧,山底下那家就是我家,怎么没去我家里坐坐?我家里的在呢。”
“多谢了!下次来一定去你家叨扰,别见怪喔!”
“你说到那里去了,只要说是我姓范的朋友,十里八乡都知道。”
出了蚂蝗坝是两河口,这里有一条从官渡河来的公路,直通程寨。再往前走就到石门了。这时,我在路上遇到了程寨开东皇的班车,就顺道搭车往回走了。因为今天这一路走来,已经达到目的。
走了这一趟,意犹未尽,决定再从一碗水翻一次山。
一碗水也是我的一个梦。我最早认识一碗水这个地方,是在我八岁那年。
那时候,饥馑象恶魔一样吞噬着大地,人们在死亡线上与饿鬼苦苦抗争。正是在这场抗争中,一碗水神奇地显灵了,在她的山坡上有挖不完的厥根。
我们这些街上的娃儿和着寻找可以填满肚皮的人们,象饿疯了的蜜蜂闻到了花香,一拨又一拨地飞去那里。
从九龙山脚下的龙洞边过去,一条羊肠小道倭迤延伸进大山腹地。
穿过一片杉树林,路边米高的丹沙石上,满满地盛着一洼颤动着的清泉。那就是一碗水啦!
到了一碗水,都得喝上一口。我把嘴凑近水面,两手抻住石壁,“咕咚,咕咚”地把凉水吞进那空空如也的肚子里。喝了这水,孱弱的我又有了几分精气神。
据说,这碗水是山神赐予过路人的。
想起这些往事,总让人激动不也。而今一碗水已成为习水县城的一大名泉,每天背水的人络绎不绝。
从一碗水进去爬山,与龙箐差不多,只是山那边的景色不同。下山一个阶梯就到了观音坝,基本上就是龙箐山的山顶平地。
观音坝在羊九溪上游,常年水雾缭绕,难见晴好天气。有民谣:“天干羊九吃饱饭。”是说只要天旱,羊九溪必定丰收。老猫岩就在羊九溪前面,两边山上下来的山水汇入坝中间的河沟。“溪”是指山上下来的水与河沟合拢处,九溪是指汇入这条河的溪流特别多。羊九电站正是看中了这个优势,在此修建了个水库。
我站在水库边上略略数了一下,的确不下于九条溪流。
我是从羊九溪西边的一道山沟往回走的。
这道沟有条四、五米宽的大路进去,一条小溪流在路边的林木中潺潺流着。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深山,丛莽静静地欣赏着这千古不变的景致。忽然,溪上冒出一丛花树,貌似茶花,在墨绿色的山景中特别的醒目。我走近一看,才看清原是一蓬两米来高的粉红色的杜鹃。习水到处都是艳山红,象这个品种的杜鹃花十分稀罕。
再往前走,眼前又是一亮,山野中现出一处别致的所在。一幢鲜明的院落悄悄地兀自立在那里,我真以为闯进了《聊斋》鬼怪狐仙们的居所。走进前看,院子里奇花盛开,有玉兰,樱花,百合,草兰等。院门古色古香,门楣上有两块牌扁,上书《静园》二字。每根房柱子上都配有楹联,用木板雕有诸如“人杰地灵,”“灵钟毓秀”之类的文字。院落里寂静无声,有一妇人吱呀一声开门出来,好象没有看见我一般,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去了。真没想到,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竟还有如此深黯文化的隐居。
从这个庄户过去,大路变为小路。我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前行。这条进山的路平缓而上,我慢悠悠地走在上面,一边观看风景,一边听着知春鸟的对歌。知春鸟的叫声清脆嘹亮,十分悦耳。知春鸟喜欢在不同的山头和树林间表演二重唱。时常是这山这林的知春鸟叫声歇了,那山那林的知春鸟就立即接上。
听着知春鸟的对歌或者二重唱,我不禁憧憬晚春时节早晨鸟儿们的和声合唱:布谷鸟叫声急促、画眉叫声婉啭、麻雀叫声嘈杂、云雀叫声尖利、知更鸟叫声崔眠、点水雀叫声闪烁、锦鸡叫声高亢;“抖堂卖”近似生意人吆喝;喜鹊近似主持人捧场;还有嘲笑声、落泪声、恐怖声和插科打诨声等等。有时还能听到路边箐里的弹琴蛙“咚咚”伴奏,树上的金戛子长声遥迢的合鸣。
然而,在这本该属于飞鸟虫鱼们的自由国度,我却没有见到和听到那番热闹的景象。是鸟虫们都忙着去觅食了吗?还是鸟虫们迁徒到了别的地方?我怅然若失。
山路近垭口处有眼山泉,名叫军家沟。从军家沟山泉过去,背水人把路面铺上了混凝土,很好行走。军家沟垭口处可以看到由这座山伸下去的黑鹿岩。黑鹿岩把县城分为两半——东城区和西城区。垭口位于西城区上方,由此可以俯瞰西城区全景。
回到居所,我把这天的见闻告诉姐夫薜哥,他听了之后甚为动情,尤其是听到有株粉红色的杜鹃花时,叫我一定要带他去看看。
他说:“花儿的一生都在奉献。每年,她们把最美好的颜色和时光供人观赏,过后就默默无闻,任凭秋霜冬雪的摧残,到来年仍然一如既往,花开如常。所以,我们要珍惜花儿的奉献。”
薜哥这时正在病着,我见他坚持要去,第二天就特地带他去走了一趟。
我相信,经过这次实地的验证之后,应该破译了我在梦中翻不过龙箐山的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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