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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爻

(2009-06-22 10:5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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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父爻


台湾大学外国语文学系三年级
刘真仪

本文为刘君祖老师之女刘真仪小姐所作

 

    结一段绳。双索次次交会,结成,悬垂于穴以求解。太初无字,先民结绳为志,执以相考。是疑难也是盟约,爻一字,原是一串悬而未决的结。

    起一个卦,织一段家族史。乾为父,坤为母,震为长男,巽为长女,接连坎、离、艮、兑四个幼弟姊妹。《易》通人事,八卦原是瓜瓞绵绵的八口之家,从三爻到六爻,乾坤浩浩,阴阳流移,万物自此滋衍不绝。

    家与结。多年后,当我终于在父亲讲堂上摊开了笔记,我起始于此。

    他是幼子的幼子,却做了王。祖父抱他上了膝。祖父弯身看他习字,沉沉双掌落在他肩头。祖父问,三十年内,我们一家若要兴盛,得靠这孩子罢?那时还是王的祖父问了一次又一次。不久,两位伯父剪发纹身,远赴南荒,于是爵位传给了父亲。在他长成以前,父亲会守住他的位子。
    唯有一次他问起缘由。母亲说,你出世时檐上那只衔丹砂信的红雀儿,王亲眼见了。木梳一次次划分发际,身后的母亲低低哼曲,他阖眼倾身,指尖却忽然忆起,伯父背上盘结错综的绳纹。

    谁作易卦?万物有起始,有壮大,有究竟。伏羲的三只手指在泥地上画了八次,天水山雷风火地泽,这是八卦。风有时,雷电有时,然而天行四时周而复始,总无穷尽,于是泥上三三相迭,始壮究始壮究,成卦六十四。
    谁作卦辞爻辞?泥乾三千年后,有囚于七年牢狱间撰成。帝疆之西,人言拥他为圣,然而也是人言在帝王耳侧细语潺潺,由舌尖至耳端,人言成了他的狱吏。那是中国现有记载第一座国家监狱。
    七年系狱。纵是现在,七年,一个新生孩子也该长到上小学的年纪了。而那时人活得短些,成年成家都早些;有儿初生,至各自婚嫁,如一轮一轮庄稼长成又将收割,都是一眨眼的事。七年是多么长的一段时间:时维五月,或有群蝗扑翅而来,八月里或许凭空降下了暴雨,洪涝溢堤,漫过田野。秋凉收成时草杆切口的香气。开春时氏族集合祭祀,龟甲兽骨在火里一一迸裂。然而他不会在场,不会看见。
    三七二十一。七年,是我至今人生的三分之一。

    新婚不久,妻即怀了孕。尔后是一连串的怀孕生育怀孕生育怀孕怀孕怀孕。
    新生孩子的脸都如此相像:眉额紧皱,嘴唇半开,手指蜷握且潮湿。这些自他而来、异样的幼小生命,哀鸣唧唧,张口索食。
那一年春耕他下乡巡查,刚翻过土的地里,老农俯身拾起什么放在他掌心上。一只通体浑圆的乳色幼虫。一只泥地里伸出的蜷曲幼指。风过四野,无数张嘴在湿润的地里开了,他的国里众口嗷嗷,伸指蠕蠕。
    那一年孩子的命名之礼,闻有贤者来归,他从宴中走了出去。
    下一年亦然。
    再下一年,他已无暇参与。
    他不太记得往后几年是怎么过的了。唯独一次他临时回宫,忽地就有这两个少年在地上大打出手。他上前一把拉开打得正起劲的两人,刷刷甩了两巴掌。两张鬓发蓬乱的脸朝他转向,两对杏亮黑眼同时回望。
    有人围过来了。心头一个声音逐个点数,一、二、三。原来一共是十个孩子。十个男孩,十张陌生的脸。他攥着两个少年的肩,十指深陷。
    王可认得出,他俩谁各是谁?妻说。
    那个声音不过从他身后传来,却如此遥远。

    见父亲习易久了,有时会忘了他并不是学文史出身。他们那一代的人,社会都预先定好了位置,大学选校选系时往往不能如心所愿。男孩考得好些儿的,便进了医科或是物理化学这样的纯科学;差一些,就按着例年联考录取总分排序逐个填,进什么系就读什么吧。省一中教室里,不过十七八岁的男孩垂挂起触目的布条:一条心甲组,一条命台大。
    他们那一代,家里普遍生养众多。从湖南到台湾,爷爷与伯爷爷两家共生了五个儿子八个女儿。父亲是兄弟姊妹里的第五个,自小寡言内向。
    但父亲四十岁后竟走入教职,成了以说话谋生的人。他教的是易经与企业管理。
    ﹝有没有一门这样的科系,叫做易经应用管理学。﹞
    ﹝小学中学填写家长职业栏时,我为什么总要犹疑。﹞
    ﹝同学问,你爸爸能为我们看风水吗?批流年吗?算紫微斗数吗?不,我说,他教的是如何应用经典智能于企业管理的学问。
其实我不清楚爸爸每天在课堂里究竟是教了什么,惟凭借一股信心断定他没有夸夸其谈,没有对着一张张深信不疑的脸说:东南方有贵人。
    但无论爸爸在课堂里教了些什么,他并没有教我。﹞

    但是,犹如众多幸存下来的古老故事一般,那段故事有个不同的版本。在这个版本里,夫妻间难堪的沉默成了众人的沉默,而第一句爻辞作于羑里之前。
    他猛力拉开两个少年,两个耳光甩过。他环视一周,在左右缄默注视下回房。他来回踱步,坐下,又立即跳起,手臂一横,书卷扫了一地。他面目狰狞,对着墙兽一般咆哮。角落里一具檀琴摔在壁上裂成片片,木缘划破了手,血从掌心涌出。
    望着手中的血,他说:东面有洪为患。西面田里欠收。妻子成天唠叨。儿子不学好。孩子宠成那样,像什么样子。我一年从年头忙到年尾,忙到吃不上饭﹝总有人在我吃饭时间兴高采烈跑来献策﹞,睡不上一顿好觉,连在莲蓬头下冲澡时脑袋里都得办公,累得像条狗,你说是为了谁。没有一件事顺心。没有一件事顺心。
    墙没有回答。他与一屋的缄默。
    所以第一句爻辞实则作于盛怒里,写在血里。那是〈家人〉卦九三: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或者他写下这句后意犹未尽又补了另外一句:〈家人〉九五:王假有家,未恤吉。我们无法确定。
    生子不可放任不管,王家之子尤是。他对镜子说。
    镜里的怒颜颔首,再颔首。

    印象里,伯爷爷是每年除夕越洋电话里愈来愈远的乡音,爷爷则在家庭聚餐里不发一语。角落里的老人家,如此安静。
    但父亲说:伯伯老了,曾有的怒气也收了。
于是我想象三四十年前,电话那一端的老人正值青壮,冲冠一怒,轰然有雷霆之威。两家二十余口人,再叛逆好强的子女,都默默退回了角落里。
    要想象这一景并不难。父亲的怒颜,我记忆犹新。
    性别概念不是与生俱来。一代一代的孩童是在父母冲突里,学会两性间的忍让妥协,学会暴力的潜在与无所不在。这样的暴力不见得现于肢体,但是在客厅里,孩童第一次学会了语言的本质,力量的本质。
    他们同时也学会了:爱得再殷再切,并不代表能免除恐惧。
    易者,唯变所适,不可为典要。易是人的学问也是变的学问。天道变动不居,此一刻行,彼一刻往,没有任何事物在每一面相中皆维持恒常。天地是流动的,人也是一样。
    课堂里的父亲与家里沙发上睡着的父亲。这样的分裂,并不是刻意。
    有时我宁愿祇当你学生就好,母亲说。

    不过是听帝都传闻时,不小心发出了这样一声叹息。于是,等当年扭打在地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入了狱。
    妻儿探望的请求,未获得王上批准。狱外有重兵驻扎,纵是只字词组,也不许通行。
    信是不准写了,但我还是能为您藏下些什么带出去。狱卒的眼光落在老人身上。老人徐徐伸手,递出一片碎布。
    曾是宫袍一角的碎布上,绘着六条线。
    往后七年间,一组一组的卦就这样来回不停传递。

    等我再大一些,开始懂得从父亲架上拿书来看,我发现了书上奇异的眉批。
    ﹝那些书名是不能问的。我读西洋诗,读外国文学译本,胡读瞎看,浑没有做学问的用心。父亲架上满满的文史哲科普企管书籍,我只懂得取一瓢饮。那是父亲的宠溺。﹞
    ﹝而日后大学课堂里,老师同学们会讨论起《娜拉》。那个挪威的剧作家,他的译名多么特异。易卜生。我在笔记里画下了父亲的脸。﹞
    父亲的札记是字里行间一条条的线。父亲的眉批,是一段段密码似的爻辞与卦名。那时我浑然不解的「不家食」、「利建侯」、「有陨自天」,往后却成为一扇又一扇的窗,揭示了父亲曾经的思虑。

    而在《圣经‧乔布记》里,父亲的眉批是易经第三十六卦 ,〈明夷〉。
  〈彖传〉是怎么说的?我翻开了《易》。
    明入地中。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

    狱中演卦。最初三年,书写用具并不难取得:起初他用的是角落里散置的炭屑,待炭屑耗尽,遂改用狱卒冒死携进的碎陶片刻写,写毕,再以乾草盖起地面。
    狱中的岁月漫长而无边际,无日,也无月。但当他阖上眼,在体内,星辰却仍朝着同一方向旋转运行。
    阴阳两仪悠悠流转。他在暗室里一日日推着天地的磨。
    卦象言他与妻儿终将再聚,却又言,十个儿子里,有一个终要回到他身体里去。
    于是有一日,当他自沉眠中醒来,身边摆上了一碗肉羹。
    一双抚琴的手。一张宁谧的脸。
    我儿?他捧着碗,轻轻喊。
    他终究认出了自己的孩子,在八十五岁的那一晚。

    自有记忆以来,父亲即常为梦魇所苦。高三夜里读书时,常常听见父亲在卧房里忽如其来的呓语,徒劳挣扎于空虚幻境。
    我自己不太做梦,但将醒未醒之际,眼前常有画面停格。不相识的女子倾身斟茶。陌生荒径上来者比出一个手势。白昼里金边证书随风飘浮。
    而这些画面,总于日后某一刻精确重现:斟茶,手势,与飘浮。
    于是父亲谈起时间的流向。我们所谓的时间,不见得线性前行。时间流可能向前,向后,在沉思边缘停滞,或在思虑奔腾时产生涡漩,漫溢成灾。未来的潜流,总有一刻,会从当下的水面涌起。
    ﹝因此,爸爸,那一年春日爷爷急病入院,我会见到你的手颤抖不已。急诊室医生把爷爷推了进去,而稍后病床上推出的那个人,却可能是我或者是你。﹞
    你昨晚做了什么梦?我问。
    父亲没有回答。

    八十九岁时,文王老迈,在孙儿女的环绕下做了一个梦。梦里日月灿灿,星辰聚拢于身,鸟鸣唧啾,却隐有金石肃杀之音。
    醒后,他取出五弦琴,抚琴一曲。
    晋皇甫谧《帝王世纪》:
    神农始作五弦之琴,以具宫商角征羽之音,历九代至文王,复增其二弦曰少宫、少商。

    那本找不到的译本上,印着波斯诗人十一世纪的言语。
    父亲祇记得其中一首,时时念,我也跟着学。究竟他所记有错没有,因为原书始终遍寻不着,所以死无对证。那首诗,倒是变成了我们两人的一套切口。
    于是,当风朝某一特定方向扬起,他会忽然念道:
        不管在纳霞堡,还是巴比伦。
    我会回:
        不管杯中的酒是涩,还是醇。
    然后,我们一起合音:
       
浮生如残酒,一点一点滴乾;
        浮生如秋叶,一片一片飘尽……

        元亨利贞。万物朝荣夕灭。一代过去,一代又来。

        大学第三年的秋天,我继续读我的西洋文学。同一年,从头向父亲学《易》。
     在课堂上,在父亲的学生群里,我维持着一些些遥想的距离。
     父亲在讲台上忽然说了些什么。我低头查书:
   〈中孚〉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那一串结,开了第一个吗?
        父亲没说。我也不问。
        如此开放系统的解答,原也是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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