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主旋律,就不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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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新作《桂香街》,作家范小青坦言,开始创作时是带着题材去采访,确定好主题才构思的。作为一个作家,她很明白“主题先行”会让她面临怎样的考验,但这一次的写作,在她看来,却依然是风生水起。因为采访的对象、采访的内容都给了她极大的鼓励,打动了她、感动了她,在写作的时候,小说人物虽然是虚构的,但是她采访过的居委会干部,时常在她的眼前和脑海中冒出来。“她们的努力,她们的辛苦,她们的委屈,甚至是她们的眼泪,推动着我的写作,在写作过程中,这种动力是始终存在的,所以,写作状态是顺畅的、是跃动的。”
范小青写“命题作文”,却依然保持了难能可贵的好状态,正应了评论家贺绍俊在日前于南京举行的“范小青长篇小说《桂香街》研讨会”上所说,该小说堪为主旋律作品,但它没有图解现实。“虽然大量主旋律创作不是好作品,也因此很多人会对这种类型的创作不屑一顾,这只是说明我们对它的规律研究不够。正确的态度应该是,更好地研究主旋律,研究怎么才能真正写出好的文学作品。”
在贺绍俊看来,写好主旋律也好,或说写好命题作文也好,关键在于要把命题纳入到自己的文学思路之中,而不是让自己的文学思路跟着命题走。“鲁迅之所以写出经典的‘遵命文学’,是因为他对历史有一种自主的把握,并且让这种把握和他所尊奉的‘前驱者的命令’有了重叠,有了综合。”言下之意,范小青写《桂香街》也是遵循了这样的规律。评论家张光芒进而言之,范小青之所以能把命题纳入自己的文学思路,就在于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小说的任务就是要揭示社会逻辑在哪里出现了问题?这就需要了解人心,体验人心,解决人心。”
的确,范小青能在一定程度上写好、写活“桂香街”,正在于她走进了居委会这个社会最微小的细胞的最深处,在于她走进了最基层干部心灵的最深处。2015年春节后不久,她就从不同渠道了解到江苏常州吊桥路东头村社区居委会主任许巧珍,一位85岁的居委会干部,在居委会这个岗位上,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从查出病症到离开人世的半年时间里,她仍然在为居民服务,仍然惦记着居民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乐。”她一下子就被这位年逾八旬的“最美小巷总理”吸引住了,于是下定决心,要把她的故事用文学的形式还原出来。
为此,范小青先后十余次到常州,面对面地和数十位居委会干部交谈,深入走访群众,终于获得了大量第一手资料。更从最开始的初步了解,到后来的步步深入,对居委会的走访,最大程度地激活了她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并由此鼓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激情。上世纪80年代中期,范小青成为一名专业作家,可以天天坐在家里写作了,但她深知,要在写作这条道上走得好走得远,只能沉到生活中去。她主动要求到附近的居委会上班,参与居委会的日常工作,跟着居委会干部走家串户,汲取来自生活最底层的养料。
没过多久,她就正式到苏州市浪沧区挂了职。“在挂职期间,我所关注的重点和中心,仍然是普通百姓。”此后,范小青依然不时挂职和深扎,这给她的写作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积累和库存。“当然,许多年来我对于生活和创作之关系的理解,并不仅仅是倾听来自于外界的声音,那始终是我内心的自觉的呼唤。”在范小青看来,这一点非常重要。“只有当你的内心真正感觉到需要,深扎、挂职,才会有意义,否则的话,你的心是无法真正融入的。”
正是这么多年融入生活,范小青才会真正理解并懂得居委会。在她看来,作为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居委会承担了无数的政府的延伸工作,维系着百姓对政府的信任,牵涉着百姓的信心和民心。尤其是一些典型的多元化的多层次结构的复杂社区,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问题层出不穷。“在这里,居委会就像是一个兜底的筐,里面盛满了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要协调利益,化解矛盾,排忧解难,居委会能不能把人的筐底兜住,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稳定和和谐。”
也因为此,评论家栾梅健把《桂香街》看成是对当下缺失的小巷文学的重要补充。“这是容易被作家们忽略的,或者有的作家想写但没有这样的生活、没有这样的基础,所以很难写得好。” 而只要是写好了,就像有论者所说,透过“桂香街”这个装满鲜活市井气息的容器,足可窥到我们时代城市发展进程中的希望与隐忧,亦可窥到作家审视社会的理性和关怀众生的热心。
《桂香街》写的最基层,而作为江苏省作协主席,范小青在很多人眼里似乎是“站在高处”的。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像她这般深入居委会采访,是否需要“放下身段”?
范小青坦言,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放下身段,因为她一直是紧贴大地的,或者本身根本就没有什么身段,只是觉得自己的心,从来都是和她们靠得很近的,没有距离,没有障碍,一谈就很投入,一谈她们就掏心窝子。从她本人来说,她也确确实实是“怀着喜欢去捕捉平民生活的脾性和体温,耐心专注地呈现生活着的身心的游走和安居。”“若没有欢喜之心,我的小说,包括这部《桂香街》就不可能有许多活灵活现的人物。”
这“难”还难在范小青会写到许多不平事,但就像谢有顺说的,总让人看不到那种怨气,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作家去理解生活、去研究,去用心感受。在谢有顺看来,中国作家最擅长写黑暗,写对比度很强的生活,但范小青却能在这样一种情境里,写出没有怨恨的生活。而这种书写,并不在于范小青一味替笔下的人物说话,不在于她完全宽容和理解他们,哪怕他们生活在最底层,要是他们有弱点,她照样批判。但她的观照是带着希望,带着温暖和亮光的。
事实上,因为是“主题先行”,在动笔写《桂香街》之前,范小青曾反复考虑,到底应该怎样来处理这样的题材。最后她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回归现实主义,而且着力从塑造人物形象上去努力。“至少从目前我的创作水准和思想水准来说,我无法用别的方式来表达。而这样的决定,也恰恰是生活给予我、推动我的,因为在深扎的过程中,许许多多的鲜活的真实的人物,已经占据和挤满我的内心。”
虽说如此,范小青回归的并非普遍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在小说里,范小青巧妙地采用了多线叙事的手法谋篇布局,林又红和“老同学”江重阳的爱情纠葛是小说的一条线索,推进着叙事的发展和情节的铺陈,而林又红的人生遭际和数次抉择起落则是小说的主线,林又红的命运和她所做出的抉择是作家叙事的着力点,而主人公的活动范围、事件之间千丝万缕的纠缠、以及多重矛盾的聚焦点最后都集中在了桂香街上,则是范小青隐隐埋下的暗线,似乎一直游离却始终无处不在。
正是得益于这样精心的布局,才有了吴义勤所赞赏的,虽然小说里的人物生活是碎的,但内在主人公的情感冲突,却是非常连贯的。“总体来看,《桂香街》衔接性很强,构思非常好。应该说,小说里几个主人公之间的爱情故事,是非常重要的线索,这一线索又跟街上的底层人们生活建立了密切联系,这种联系使得小说有很强的可读性,整个叙事也非常完整。”
而谈到小说的内核,《桂香街》其实就像贺绍俊所说是沿着寻找的线索来结构的。小说中夏老太,一个精神失常的老太太一出场便嚷着林又红是“蒋主任”,并不断认定她就是居委会的“蒋主任”,当林又红走马上任后,她还经常出现在她身边,宣称自己是“蒋主任”的保镖。“这个蒋主任可以说当然也是小说故事的基本线索。小说里面还有很多很多的寻找,甚至包括引子,这是隐藏很深的寻找,寻找一个好像失去了的大家族,那么大家族包含了什么?包含了一种文化的积累。通过寻找蒋主任这样一个结构,范小青最后要寻找的其实就是桂香精神。”
也是在“寻找”这一小说的核心动力上,评论家李建军看到了小说的反讽性。显而易见,小说里并不存在的蒋主任,其实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一个贴心、可靠、善良的人物,人们一直在等着这样一个人物出现,却总是等不到。而主人公林又红善良、热情,疾恶如仇,于是她就被有意无意当成了“蒋主任”。“从这种错位的理解里,我们看到了社会上普遍能看到的,体现在日常生活里的荒谬。”
以李建军的理解,在现实生活与理想生活,有尊严的生活和无尊严的生活之间,当下社会处处能见到反讽性。也因此,作家有没有充分的自觉去感知这种反讽性,并在作品里写出这种反讽性,是对作家良知和能力的考验。“《桂香街》表层的写实背后,对应着深层的荒诞,这表明范小青在小说艺术上有很高的追求。事实上,她也提供给了我们一个有着自觉的批判意识的叙事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