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多克托罗:很多小说进入居室,我则一直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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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只是戏言。多克托罗更可以说是美国国民作家。在美国文坛,他是与索尔·贝娄、菲利普·罗斯等当代大师齐名的文学人物。他被广泛认为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美国最有才华、最富于创造性的作家,他长达近六十年的创作生涯,为他包揽了美国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奖项。他也是多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鉴于多克托罗之于美国文坛的重要性,有出版社在其代表作《大进军》的扉页上一言以蔽之:“E·L·多克托罗是一个国宝。”
虽然多克托罗不认为自己是历史小说家,但他写得最多,产生最大影响,且最为人熟知的,确是他的历史小说,他的作品就像有评论指出的那样,如时间胶囊一般封存住美国历史的不同切片:《拉格泰姆时代》中五光十色的20世纪初叶,《世界博览会》与《比利·巴思盖特》中的1930年代,《大进军》中的南北战争……
不可否认的是,多克托罗写历史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他成长的背景使然。他1931年出生于纽约布朗克斯,在纽约长大,他的好几本书都设定在纽约,但他从不觉得纽约是他写作的“地域”,自然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像威廉·福克纳或薇拉·凯瑟那样的“地域作家”。
这是因为在多克托罗看来,纽约是一个变动不居的地方,事物永远在变化,你每一次转身都会有一幢旧楼被拆掉,一幢新楼拔地而起,每一个代际都有来自不同国家的移民在移民社区扎下根来,它从来不会给人以一种永恒的感觉。而那些有着浓厚地域色彩的“南方作家”、“西部作家”,他们的写作却都依赖于一个地方所提供的稳定性。以此看,多克托罗书写纽约,处理的主要是不同的年代,更甚于一个固定的地点,正因为此,一段历史时期之于他,恰如一个地理区域一样能成为他很好的构建小说的支点。他说:“福克纳有他在密西西比的一块地,而我则有20世纪的某个10年,它会给我想要讲述的故事提供边界。”
然而多克托罗孜孜以求的却是打破边界,即使是被视为其童年回忆录的《世界博览会》也不例外。小说以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社会为背景,当时正值经济大萧条时期,作为居住在纽约的犹太移民第三代,主人公埃德加以孩童的视角描述了他成长过程中遇到的人与事,描述了1939年纽约世界博览会的空前盛况,记下那一时期纽约社会生活和犹太家庭生活的实录。有意思的是,除自述外,小说还穿插了母亲罗兹、哥哥唐纳德、姑妈弗朗西斯的叙述。虽然多克托罗用了这些亲人的声音,就像是他做了关于他们的口述史记录一般,其实这只是他的虚构。
而口语体恰是多克托罗的擅长,他在小说里把各种声音组合在一起,用意不只是为叙事进程提供某种节拍或者延宕,更是意欲在当今机械复制的时代复兴传统的“讲故事”的技艺。当然,多克托罗并不是简单地讲故事,他在文学实践中往往故意打破文类界限,将成长小说、自传、侦探小说、犯罪小说等融于一体,他还故意打破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的界限,将多声部叙事、悖论、戏仿、拼贴等后现代派写作技巧灵活运用于小说,如此他又被称之为后现代派作家。
要据此以为多克托罗甘愿被戴上“后现代派作家”的标签,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戏谑道,自己不知道这派作家是个什么样子。他不仅不把自己归于此列,他也不认为他的前辈约瑟夫·海勒是后现代派作家。在他看来,海勒在小说中首创性地用荒诞手法揭示美国空军内部争权夺力、上级压制下级等腐败现象,无非是故事情节发展使然,而他采用许多后现代派写作技巧,也只是为了小说叙事的需要。
事实上,多克托罗如此辩解,不如说是为了“越轨”的需要。他很早就意识到,想要当一名好作家,就必须要有一种“越轨”的感觉。而只有敢于蔑视规则,挑战礼法,他才能在不受束缚的自由中找到真理。“如果我在‘越轨’,这意味着我的思想是自由的,只有拥有这种感觉时,我才感到自己的写作是成功的。”
上世纪50年代,多克托罗自部队退伍后在一家电影公司找到了审读员的工作,他的任务就是大量读书,看看有没有可以被改编成电影的故事。当时西部片非常流行,所以他需要阅读大量西部类型小说,并为公司高层撰写评估报告。在此过程中,他产生了写一部关于西部小说的反讽之作的想法,并以此写了一个短篇,他的上司读过后,认为这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建议他不妨扩展成长篇。他照做了,有意思的是,写着写着,小说就越出了原有的轨道,他没法再以原先准备好的廉价材料去炮制一部俗套的商业类型小说,他必须努力写出一部真正值得阅读的作品。这本最初的“越轨之书”,即为《欢迎来到艰难时代》。
小说出版后获得成功,不仅让多克托罗坚定了自己当作家的信念,也让他在“越轨”的路上越走越远。他在历史小说中,将历史人物与虚构人物混合在一起,或展开恢弘的想象,构建发生在历史人物身上的故事;他在纽约系列小说里,让半自传体的“我”,在他笔下真实的纽约社会里自由穿梭;他不仅在写作方法上会“越轨”,他笔下的人物也常常是喜欢“越轨”的人。他们过着某种极端的生活,或是处于文明的边缘,而多克托罗的奇崛之处,就在于他能经由自己的笔,让这些边缘人物焕发出神话般的夺目光彩。
他根据一则真实报道写成的长篇《纽约兄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故事的起源很简单,一对古怪的兄弟在大都市过着隐居的生活,去世时却成了报纸头条,因为他们家里的每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一生收集起来的东西。多克托罗一直不能忘记这则新闻,他带着把它们写成小说的想法和感情过了许多年,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写下了这样一个句子:我是霍默,眼盲的弟弟。这时他才意识到他要开始写关于科里尔兄弟的故事了。不过,他对他们的症状的医学层面不感兴趣,他是将他们当作“神话”来对待,这对古怪的囤积垃圾的兄弟,由此成了美国文明的收集者。有意思的是,小说以小人物来隐喻大历史,多克托罗却没有扩展和渲染,而是压缩。在故事结尾,多克托罗正如有评论所言,不是把故事推向高潮,而是用最后几句极度悲伤、恐惧的句子,直接把读者推下了悬崖。
确乎如此,多克托罗似乎变着法儿在挑战读者的认知,他不屑于去迎合读者。他反映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社会生活的长篇小说《大进军》,围绕着南北战争的最后一战展开。然而指挥这场战役的谢尔曼将军,林肯总统和格兰特将军,并不在小说的中心位置,越是实际深入小说的腹地,就越会发现处于小说中心的,是一些在他笔下鲜活起来的、充满人性的普通人。多克托罗通过这样一部气势磅礴的小说,要表现的则是无数被美国南北战争卷入国家暴力的普通人的生活。
而多克托罗这么做,并不只是出于叙述“越轨”的需要,而是包含了另一层深意:他要揭示出美国社会内在的悖论。他的成名作《拉格泰姆时代》以三个具有代表意义的家庭作为主线,描绘了美国二十世纪初到一战爆发前的芸芸众生相。虽然这一时期被称为进步时期,史学家们也总是颂扬文明光鲜亮丽的一面,多克托罗却更多关注与繁荣共生的种族矛盾、移民危机、性别歧视等社会问题,他感兴趣的不是广为人知的主流历史,而是历史上那些被湮没的声音与事实。

诚然多克托罗的写作,立足于美国社会,他显然有着更为宏大的追求:即对于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深刻思考。他于去年推出的新作《安德鲁的大脑》,以神经系统科学家安德鲁与其精神治疗医师的一系列对话为框架,通过追述他在两次婚姻以及在政府任职的人生经历,意在对如今流行的“历史终结论”思想加以批判。
在小说里,多克托罗还借安德鲁的口吻,探讨了人的认知、记忆,包括人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灾难记忆。在多克托罗看来,如果人们能弄清楚人的大脑如何形成思维,如何产生思想和情感,以及我们的主观生活等问题,将是一个了不起的智力成就。但同时也会给我们带来危险,因为假如我们理解了大脑如何运作的每个细节,那电脑就可以仿制我们的大脑和意识。“如果这种事情发生了,那就是自青铜时代以来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神秘世界的终结,我们也将不再需要用各种故事来解释人类的生活。那将是个大灾难,如同小行星撞击地球一样。”
多克托罗的思考贯通古今,常给人天马行空的印象,但他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作家。他抵抗历史小说家的标签,却对传统的历史小说进行过深入的研究。他在小说里运用很多后现代派的写作技巧,总体给人感觉却极尽写实。为了写出变革时期美国拉格泰姆音乐似的社会氛围,在《拉格泰姆时代》里,他甚至在语言上也进行了变革,运用大量互不关连的短语略句,给人一种类似切分音节拍那样的跳动感。而他对自己笔下每个历史时代的忠实描绘,正如有评论指出的那样,实在不亚于塞尚对一盘桃子的忠实,其精细程度表现在甚至连当时人们的居室布置、服饰爱好都描绘得一丝不苟。
作为一个喜欢时时“越轨”的作家,多克特罗的每部小说都有变化,不变的是他对西方社会小说传统真正意义上的继承。他不像如今大多作家所做的那样局限于叙述个人生活,而是像他崇尚的狄更斯、雨果、西奥多·德莱塞、杰克·伦敦等作家那样,深入外部世界,力图记录和表现一个时代。他说:“近年来小说进入居室,仿佛户外没有街道、公路和城镇。我则一直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