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维奇:现实与幻象只是同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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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洛拉德·帕维奇年近不惑才发表了处女作诗歌《羊皮纸》。尽管这已经奠定了他在前南斯拉夫文坛的地位,但正如他自我调侃的那样:他从来就没有一个文学起步,那时的风格就已经是后来那样成熟了,“但运气并没有像尾巴紧跟奶牛那样一直尾随我。在1984年之前,我在我的祖国几乎没有读者,没想到之后我就成了世界上最遭人恨的民族的最著名的作家。”
1984年,帕维奇当成人生转折点的这一年,是被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预言过的年份,“老大哥”的梦魇固然未能成真,恐惧却挥之不去。就是在这一年,帕维奇开了“辞典小说”先河的《哈扎尔辞典》问世,获得当年南斯拉夫最佳小说奖。四年后,该书的英文、法文、德文和意大利文译本出版,引发了世界范围的热烈讨论,小说被戴上“21世纪第一部小说”的桂冠。而今该书已被译成24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有评论认为仅凭此书,帕维奇就得以与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卡尔维诺和艾柯并列,在世界文学编年史上写下极为罕见的美丽一页。
正如但丁曾被认为是“新世纪第一位诗人”,帕维奇也被誉为“21世纪的第一位作家”。 他对这种称谓不置可否,却说自己是生活在20世纪——一个我们不得不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无罪的年代。在谈到他的写作时,帕维奇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其说我是已经问世小说的作家,不如说是未来小说的作家。“也许那些‘未来小说’根本来不及问世。”
这些看似自相矛盾的话其实是他内心的独白。他凭着那些“已经问世”的作品,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侯选人,虽然理应当之无愧,但在他有生之年却没能走上领奖台。2009年11月30日,帕维奇日前因心脏病发作去世。此前一年的夏天,他的铜像纪念碑于莫斯科外文图书馆门前落成。他在表示受宠若惊的同时坦然道:“纪念碑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立,而是因为我的书。”
据说,在1978年动笔写《哈扎尔辞典》时,帕维奇还没有电脑。他只在脑子里构思了47章,便剪了47张纸条并把它们分别摆在床上,在纸上标记出每个词条的名称,用这种近乎笨拙的方法,他为每一章的分布找寻最佳位置。多年后回忆这一幕场景,他说:“那时,我的女儿14岁,她进屋一看,吃惊地问:“爸爸,你这是干什么呢?”
某种意义上,帕维奇就像他自己笔下的职业捕梦人那样,干的是一件捕梦者的工作。他总是仰面躺在床上写作。他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做笔记,每次有想法闪现在他的头脑中,他便会记下来。“几乎总是这样:每次你从周围广阔的世界中捕捉到一件美的事物,另一件美的事物就会沉入多瑙河蓝蓝的河水中,再也搜寻不到。”帕维奇把那些捕捉到的“美的事物”拼贴在一起,就形成了他那不可复制的小说图景。无怪乎美国评论家罗伯特·康弗称这部包罗万象的、饶有趣味的小说,“是梦的拼贴画,是美妙绝伦的艺术品。”
如此,在《哈扎尔辞典》里,古代与现代,幻想与实现,梦与非梦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时空倒溯、人鬼转换、似真似假、扑朔迷离。帕维奇用这部以辞典的形式创作的小说“复活”了一个消失的王国。从7世纪到10世纪,哈扎尔是一个独立强盛的王国,居于黑海和里海之间的陆地上。他们放弃原始的宗教信仰,改信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中的一支而突然消失。中心事件——哈扎尔大论辩:可汗请来分属三种宗教的三位哲人释梦并承诺,哪位哲人在辩论中获胜,他便带领臣民皈依其所属的宗教,就是这本辞典所记述的全过程。
可以说,小说本身就是一部讲述《哈扎尔辞典》的元小说,其内容隐含在纷繁的辞典条目之中。小说里十万个词语,每一个片断都是通向书中其他部分的窗口。有好事者进行过统计,按照排列组合的原理,这本书一共可以变化出250 万种读法。正由于这种奇妙之处,帕维奇被誉为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作家。在帕维奇看来,今天后现代主义,正联合了采用现代化电脑工艺、以人际互动和非直线性叙事的所有作家。“我属于这类作家,尽管我的书也可以用传统方法来阅读。”
帕维奇式的“后现代”,还体现于他对文学形式的从不间断的奇妙探索。在《哈扎尔辞典》里,他甚至把创新延伸到小说之外——让此书分仅有17行字差别的阴阳两版印行。他的《用茶水画成的风景画》就像填字游戏;《风的内侧,又名海洛和利安德尔的小说》用了倒计时的方法;而《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则犹如一副塔罗牌,读者可以将书中21章自行打乱重组。
然而无论形式如何变幻,帕维奇执着于叙述迷宫和梦境。在他的笔下,现实与幻象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他认为,作为一个作家,他所能拥有的最重要的才能便是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即现实与幻象对他而言其实是同一个世界。为此,他一般不写故事的结局,而是在每个故事的结尾处引出另一个故事的开头,每一个故事都藏着不同的谜底。“《哈扎尔辞典》是一座巨大的房子,它令人震惊是因为它有如此多的入口和出口。到处都是门。进屋出屋完全随你心愿。”
而“房子”的譬喻,实际上融入了他真实的生命体验。帕维奇回忆说,当他还是孩子时,他是如此地害怕孤独,害怕夜半时分的空房子,尤其当灯都灭了的时候……这也正解释了为什么他尝试用造房子的方式来构建小说。对于帕维奇来说,某种意义上正是为了克服对孤独还有其他形式的恐惧,他才选择了写作。“恐惧其实是作家最忠实的朋友,我这一辈子就像背十字架那样将它们背负在身。”尽管他同时声称,早在18 世纪的时候,就有第一位帕维奇出版了一本诗集,他的创作天赋完全是拜祖辈所赐,“作为一名作家,我出生于200年前。”
假如进一步追问,作为一名作家,帕维奇何以如此独特,就不能不说到他存在于斯的那片土地。已成为历史名词的南斯拉夫,处在几大文明夹缝中。它成为一个国家本身就是强扭的瓜,结下的苦果就是经历了不断的裂变,最终分裂成八个小国。见证了这些裂变,也见证了二战和铁托时期的南斯拉夫,而今身为塞尔维亚作家的帕维奇,尽管有时调侃,经历如此历史变迁最大的受益,便是学会了多种语言。尽管作为显赫的文学艺术世家的后裔,他在生活上也不曾受过重创。但不能不承认,唯有有过他这种经验和体验的人,才可能拥有多重宗教,多重文明的想象力,从而让《哈扎尔辞典》成为让不可复制的传奇。
事实上正是受益于独特的体验,帕维奇得以用奇特怪异的笔法写下亦真亦幻的故事。他甚至赋予影子以独立的人格和生命,在记叙哈扎尔国为俄国公爵斯维亚托斯拉夫所灭,建在伏尔加河口的都城在八夜之间被摧毁殆尽时,帕维奇这样写道:“目睹者曾说,哈扎尔首都屋宇的影子好长一段时期内都萦然不灭,虽则屋宇本身早已被覆平。影子居然对着伏尔加河迎风而立。”
《哈扎尔辞典》引发的启示与思考——
《哈扎尔辞典》一个很重要的魅力,或许在于它有虚无缥缈的历史的依据,但帕维奇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试图给你指出真实的通道。
就像历史学家姚大力在3月12日上海举行的“解读寻梦者的疆土”研讨会上所证实的那样,哈扎尔并非是一个虚构的国度。在历史上,它还一度是横跨亚欧大陆的历史强国。这个迷雾重重的民族消失以后,却找不到系统的史书记载,其淹没的历史只能靠中国人、穆斯林、犹太人和拜占庭人留下的零星资料来复原。
帕维奇的叙述,虽然糅合了各种残缺不全的史料,但究其实是融汇了丰富想象力和无数梦境的虚构。帕维奇并不像有些人误以为的那样,要通过辞典的创作形式去还原一个真实的王国。这就意味着,那些标举新历史主义立场的评论者处境尴尬。因为缺乏足够的历史背景知识,他们很难区分小说里历史和虚构的界限,因而避不开“轻信”和“盲判”的陷阱。
在作家孙甘露看来,这恰恰印证了他曾经看到的关于欧洲小说的一个观点:那些充满浓郁后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并非要把小说依附于史料,恰恰是想从人类既有的历史当中挣脱出来。“这正是艾柯小说力所不逮的地方。读艾柯读到后来就会失去兴趣,因为它向真实的历史靠拢,越来越像学术。既然学术研究可以做的事,干嘛要交给小说去完成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孙甘露反对以学者的姿态去强力解读像《哈扎尔辞典》这样具有学术外貌的小说。“无论如何它首先是小说,而不是别的任何事物。”
而小说归根到底是想象的产物。它可以如评论家止庵所言,是基于现实的想象,就像穿越小说、历史剧、历史演绎等,是对现实世界的补充。想象还可以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它不基于现实,而是另外做出一个东西,使得我们这个世界更大。“我们必须承认人类有这么一种能力,就像帕维奇所做的那样,通过想象创造一个世界,一个与我们世界平行的世界。”
延伸阅读
至今依然有不少人还记得《哈扎尔辞典》对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重要影响。小说节译于1994年2月《外国文艺》杂志刊登时,并没有引起读者的注意。发生在中国文坛上的一场号称“马桥事件”的笔墨官司,却让它声名鹊起。
1996年,作家韩少功出版了《马桥词典》,按照词典的形式,收录了虚构的湖南村庄马桥弓人的115个词条。文学评论家张颐武撰文指控小说无论形式或内容都照搬《哈扎尔辞典》。另一位评论家王干也在该报上说:“《马桥词典》模仿一位外国作家,虽然惟妙惟肖,但终归不入流品。”韩少功则公开表示,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文化扼杀。他最终选择将张王二人和相关媒体告上法庭。
耗时两年的诉讼案以韩少功胜诉作结,这场官司却意外引发了读者对《哈扎尔辞典》的浓厚兴趣。1998年12月,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南山、戴骢、石枕川三人合译的全书,甫一上市即被抢购一空,而后在市场空位10多年,当年首版的《哈扎尔辞典》(阴本)在孔夫子旧书网上的标价已高达1280元。今年再版的阳本,上市两个月就已重印3次,销售4万余册,足见该书在中国的影响力。
耐人寻味的是,由这本书引发的争议并没有停息。帕维奇逝世那年,张颐武在博客上“旧事重提”。他向这位诺奖无冕之王表示哀悼。文中写道:“以词典体写小说,是这位伟大作家的独创,是他的发明。后来者都是模仿和照搬了。”此次再版的阳本,采用了张颐武作的序。他盛赞帕维奇的想象力惊人,“一个人创造了一个王国,这说明了文学的无限可能性”,认为自己对当年笔墨官司的观点至今没有任何改变,并表示自己有表达观点的权利。
有业内人士表示,当年的争吵在今天看来显得有些幼稚。因为,20世纪是小说结构和技巧“爆炸”的时代,一个作家的写作技巧不可避免地会借鉴前人,而任何一部小说又都是在为后来者示范。时过境迁,《哈扎尔辞典》作为另类经典,一个实验性的优秀文本,人们学习它,并据此创造出一个文学的世界,也被越来越多的文学爱好者认为是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