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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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评文论 |
中文词汇似乎天然地不够独立。它们是两棵相互缠绕或遥遥相望的树,或许是三棵、四棵。就像杨丽萍“两棵树”的舞蹈,没有了枝干相依的交缠,没有了相隔千年的守望,就没有了动人心魄的美感。无怪乎读到鲁迅的《秋夜》,开头一句写到自家后园里的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们怎么看都觉怎么离奇的诡异。
于是乎,当我们在脑子里载沉载浮,总能发现太多相互伴生的词。比如,歌词里唱的“勤劳勇敢的中国人”,说到中国人勤劳就不能不说到勇敢,尽管这两个词之间并没有实质的关联。再比如,经验与想象,它们是如此“血脉相连”,以至于谈到经验必然会联系到想象,说到想象又不能不指涉经验。被放到写作的语境中谈论,就出现了这样怪诞的景观:与经验的丰富相伴随的必是想象的贫乏,有了想象的繁复就不免有了经验的欠缺。往往前者是上了年纪的作家的“特权”,后者则成了新晋写作者的“专利”。
果真如此?实际上,即便是一流作家的写作,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缺失的想象,还有一个很可能是想象的缺失。当我们过度强调经验时,往往掩盖了中国作家普遍欠缺想象力的事实,为所谓的想象力欢呼时,却只是把想象力等同于写一手漂亮文字,能编故事,善于运用比喻,诸如此类,却忽视了想象力在写作中最重要的体现,更在于同化和再造生活世界的能力,这甚至和作家是否拥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并没有直接联系。
然而偏离了经验的想象,不成了“无源之水”吗?经验!如若写作不是亲身经历或耳闻目睹而成就,难道不需要依赖于材料的研究?“经验”告诉我们,托尔斯泰之所以写出《战争与和平》,必是本着学者的严谨态度,深入研究了俄国社会当年的重大历史事件;玛格丽特•米切尔因为听闻很多有关美国南北战争的往事,以至于能闻到扑面而来的历史气息,方能写出《乱世佳人》。惟其如此,当你知道斯蒂文·克莱恩,一个在人世间只活了二十九岁的美国作家,终其一生没经历过任何战争,其日常生活也和战争扯不上任何关系,却写出了不少文学史家眼里最伟大的战争小说《红色英勇勋章》,又会感到怎样的不可思议!
这是一个小伙子亨利在美国南北战争(小说中没做明确说明)中的“历险”故事。更确切地说是,克莱恩以战争为背景,写了一个普通青年的“非典型”成长。他的笔触如此精确,隔了一百多年的时光,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小说强烈的现代感。当他写到“一群黑蚂蚁贪婪地爬行在死者的面孔上”,我们甚至感同身受,仿佛这群蚂蚁穿越时空爬行在我们的脸上。更重要的是,小说精确再现了小伙子“成长”的每一个瞬间,他始终在生与死,前进与退缩,做勇士与当逃兵的两难之间犹豫彷徨。我们为这种时时刻刻的不确定性裹挟着向前,以致迷失在一片荒芜之中。或许,正因为克莱恩完全凭借自己的假想,才刻绘出如此迷离又如此真实的成长印记。而当我们回首过往,成长已然成了“确定”的记录,它从记忆的深处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走来,是如此确信无疑,又是那样仿若编撰。
正如很多成长小说,都会有“光明”的结尾。小伙子经历九死一生以后,看到“在河流的上空,一束金色的阳光透过层层灰色的雨云照射下来。”在我们的感觉里,他却依然为不确定性环绕,因为下一刻还可能是乌云密布。就像安娜·卡列尼娜走向自杀的过程,每一个瞬间都不确定。最终,我们也难以确定究竟是她选择了自杀,还是自杀忽然间揪住了她。这是小说的胜利,也是想象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