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着,不仅仅为自己
(2009-07-02 13:3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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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小说随笔 |
重返灾区采访的日子里,在和当地作家、志愿者、基层干部、普通百姓的接触、交流中,每天都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动。依稀记得去年来灾区采访,有感于他们还没从失去亲人和家园的双重悲痛中缓过气来,就赶在季节里播种、收割粮食,曾写过一篇题为《来不及悲伤》的随想。而今,在地震一周年即将到来之际,这些坚强、乐观的人们,已经在灾区重建的艰难历程中刻下了自己深刻的印记,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行动书写着历史。
此后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开着自己新买的车,在灾区奔忙。“就在这辆车上,我接送过各式各样的人,救援队员、志愿者、伤病员、医生,他们给了我太多生命的感动。”黄河没有过多渲染自己做的事情。在他看来,当时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内心里还有点良知的人都会挺身而出,这是一种人性的复苏和觉醒。“我们的目光总是聚焦在那些所谓的好人身上,其实在看似阴暗的角落,人性的光辉依然闪耀。就我知道的,平时为非作歹的街头混混,还有被视为异类的发廊女,都有不少去了灾区。在抗震救灾的现场,他们凝成一股绳子,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他道上的一个“世仇”,去灾区做了一些善事。“就冲这一点,我们相逢一笑泯恩仇。也有发廊女灾区回来后,放下了原来的营生,结婚成家,现在生活过得挺好。”
对黄河来说,这次地震中给他最深的感触是,要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不瞒你说,辞去工作开上出租以后,打架斗殴是经常的事,这是我们当地这个行当里残酷的生存法则。经过这次地震以后我想得很多,我想以后除非是维护正义,要不是绝不会再大打出手了。”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等挣足了钱,改行做生意。“我不想让生病的老母亲,还有年轻的妻女,总是担心我的安全。”说到这里,这位13岁那年就经历父母离异的小伙,有些哽咽: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到达绵阳地界要交过路费时,他没有拿出志愿者的证件,而是交上了钱。“在这里,参加过志愿工作的司机,现在还可以免收过路费,不过我不想这么做。”
经别人的引荐,5月2日下午,我们在绵阳一家叫干瞪眼的餐厅里,见到了店老板江涛。这位土生土长的四川汉子,有着作为一个商人的精明,更褒有一份难能可贵的热情。若不是他亲口说出来,我们很难相信这家顾客云集的餐厅,是一年前才开的张,之后仅仅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碰上了这场千年难遇的地震。忆起一年前的情景,江涛无悔自己的善举。他说:当时几乎所有的店面,都已经关闭。一来怕被哄抢,二来房子受损,水、电、煤的供应,都已经处于瘫痪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想都没想就敞开了大门,拿起喇叭喊灾民过来取开水,并分发煮熟的卤菜。随后发动一帮朋友,收集了一卡车的衣服送到九州体育馆。紧接着我吩咐工人不分昼夜做了两、三千盒蛋炒饭送去。之后,我开车去了北川,做了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抢救工作。
待到堰塞湖来袭,他又第一时间在对面的富乐山上,用库存的钢管和彩条布搭建了帐篷,让餐厅的工人们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此后几天,没等溃坝险情结束的信号发出,他看到城里的警戒线已开始解除,便带着工人从山上迅速撤退。“一进餐厅,我就打开了店里所有的灯光,因为我知道这灯光代表的是一种希望。移到山上的不少人正是因为看到了敞亮的灯光,才纷纷回城的。在这整个片区,我的店是最早重新开张。不过仔细一算地震让我足足损失了八、九万块钱,而我是东拼西凑借了很多钱才开起的这个店。”
问到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何以还有如此善举?江涛说起了个中因由。九十年代初,他南下广州“淘金”。“当年我怀揣几百块钱,乘火车抵达广州的时候,口袋里只剩下五元钱,不说离目的地汕头还有很长的路,卖不了车票,连吃饭都成问题。然而,就是在这车上,我碰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同乡。他对我说:在广州,我帮助过两个人,第一个,我给了他一百块钱;第二个,我给了他一辆自行车,当时都说要还我,结果都是有去无回,但是我还是愿意信任别人。他借了我两百块钱,我后来信守承诺,在经历九死一生依然贫困潦倒的情况下,还上欠他的那笔钱。”江涛说:或许正是这种帮助,让他即使在那样的艰难时世,依然相信人性的美好。而据记者了解,在这次地震中,像江涛这样慷慨救助的故事,在灾区还有很多很多。
话题从他在九州体育馆照看的女孩子张琴说开去。他不愿意多谈,显然是长辈对晚辈的保护。他说,我什么都没有做,只希望他们各自好好地生活。说到他去年在平通中学废墟上捡到的两本笔记本,他显然来了劲。当时记者正好在场,他翻看里面的作文,对文章里表现出来的思想和文采很是赞赏,不禁对我们大声朗诵起来。此后他做出承诺:一定要找到这两位学生,如果他们在地震中幸存,将尽力帮助他们好好写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费劲周折终于找到了她们,她们都是这次地震中的幸存者。其中一个叫王挺的女孩子,她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小说《别走》,被他推荐到一家刊物上发表。正赶上从绵阳出发去参加“灾区少年作家赴重庆采访”的活动,我们在涪江畔见到了这个女孩。她对我们描述地震发生时的可怕景象,对雨田不遗余力的帮忙连连说着感激。她母亲刘会芬陪同她从平通镇来到绵阳,在雨田家留住一宿后,第二天一早她要赶去北川县的陈家坝参加她侄儿的婚礼,于是就有了我们次日去重灾区陈家坝的采访。
我们看到,涪江边上聚集着很多的市民。问同行的安县银河建化集团党委副书记、作家肖棱后,我们才知道,那是他们在放养金钱龟,“今天是初八,市民们在这里放生,为灾区人民祈福。”车越往里开,受灾越重。不过,现在多数地方已经不见了废墟的影迹,路边的油菜花结了果子,山体滑坡形成的土丘也长出了新绿。车子开出一段路就能看到一堆堆红砖,那是人们准备重建房子的材料。高高的吊车在天空中勾勒出一副生动的剪影。路边的土坎上插着未燃尽的红烛和香火,那是对地震中被泥石流吞没以至找不到尸体的死难者的遥祭。悬在道路上方的各式红色标语,则无声地诉说着灾民重振信心建设美好家园的信心,和对青岛援建兄弟的感激之情。到了陈家坝,我们看到多数灾民都在板房或自己用老木料搭建的小屋里居住,几乎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都挂着腊肉,路边有简易的餐馆和菜摊,几个老人在下象棋,小孩子在街上嬉戏。
刘会芬的姐姐刘会蓉,穿着一身红,早早在他们的板房门前等我们。姐妹俩一见面就特别亲热,待到分开,刘会芬细心地给姐姐梳理头发。这一切他们的母亲都看在眼里。她显然非常开心,用四川话给我们说了几次她在地震后受到的优待。当时她受了重伤,被送到云南医治。“省委书记和我合了影,还有很多其他重要人物,都一起拍了照片。”她身边并没有这些照片,然而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一段重要的记忆。
明天就是刘会蓉的儿子陈亮迎娶媳妇孔玲玲的日子。小两口去了岳丈家,明一大早把他们迎来参加婚礼。“他们去年年初就准备结的婚,没想让地震给耽搁了,过了一年总算能把它给补上了。”她引我们走到斜对过被布置一新的婚房,阳光从半开的房门照射进来,满屋子喜庆亮堂的红。“这是我借用的房子,主人暂时去了外地。等举行完婚礼就把房子还给他。”按照羌族人的习俗,夫妇新婚要闹上三天,第一天待客,改日赠酒,到第三天谢客才算尽了礼数。正巧赶上他们待客的日子,他们一定要留饭,我们找理由谢绝了盛情。
五十岁开外的杨德会在等我们,她要引我们去看看她自己搭的“新房”。尽管原先的房子在地震中被摧毁,庆幸的是,她和老伴逃过了这次劫难。现在他们去安昌镇的一个工地扛砖。“今天是五一节,我们厂里放假。在平日里,我和老伴早上六点半上班,下午六点半下班,都是工地的车接送的。每天能挣上五、六十块钱。”在去往她家的路上,我们见到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吃饭,攀谈后才知道,原来他们家八十七岁高龄的老人,于前两天过世,亲戚朋友都赶来做最后的送行。我们走进去,在棺木前的香炉里,奉上一炷香。这一家的长子潘友宣说:“她老人家躲过了地震,多活了一年,得以平安地上路,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安慰。”
紧邻着隔壁,正好有一对重组的恋人。男的叫熊飞,是一名驾驶员,他在乡政府当干部的妻子,不幸在地震中遇难。女方叫杜开蓉,是一名温柔贤淑的女子,他做包工头的丈夫,被压死在自家垮塌的房子里。他们最终走在了一起。问到什么时候结婚?熊飞顿了半晌才说:等到我们盖好了新房吧。随后又加上了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盖得上房子?眼里带着感伤和迷茫,然而当他把目光转向他们临时组合后共同的三个孩子,眼光里闪现出一丝亮色,或许正是在孩子身上,有着他们最大的希望。
蒋雪峰说:这样感人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要说灾区人民其中一个变化,就是他们学会了感恩。“他们现在看淡了名利,相比以往更懂得珍惜当下、享受生活。饭馆里总是挤满了人,他们乐于拿出手头的一些钱来饱餐一顿,而在以前人们更会因谋划将来而省吃俭用。”对这种现象,在随后的采访中,安县市作协主席黎健在感到庆幸的同时,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他还透露了另外一个情况:在地震以前,人们打麻将牌,通常两元钱一桌,现在动辄就10元。“我深知灾民的生活并不容易,他们不想回忆过去,需要在一些吃喝和娱乐中,让时间冲淡伤痛的记忆,这比坐在空屋子里空想会好很多。只是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几天的采访中,记者深为灾区百姓的乐观精神所感动。他们微笑着接待到访的客人,他们心平气和地重建美好家园,他们在搓麻将、下象棋等娱乐活动中消磨时光。然而,真正走入他们的内心深处,不经意间总会发现他们乐观的背后,依然隐藏着沉痛。绵阳市行政学院行政管理教研室主任、作家张建就用一种诗意的说法,以来表达自己的忧虑。他说:震后的人民内心如同一片废墟,里面埋藏着他们所有的真挚情感和美好回忆。他们的心就像那阳光下飘浮在废墟上空的金色蝴蝶,梦幻般扇动着翅膀,仿佛怕一不小心,梦会破碎,成为一种可怕的现实。
这种隐忧在新婚不久的北川县广电局局长、作家郭志武的回应中得到了印证。在地震中,他失去了数位亲人。在他看来,心理疗伤或许是一辈子的事,“我不指望自己能在一两年的时间里,忘掉所有的伤痛。”他说:自己最大的困惑是,身在灾区,因为工作的关系,自己不得不一次次重返北川老县城。“这是对我最大的考验。往往在给来访者介绍情况时,我的心会在某一处形成一个焦点,我那些埋在地下的亲人他们怎么样了?想到他们临死前可能发生的种种情状,不由悲从中来。”郭志武说,他并不相信走马观花的心理救援,也不相信外出修养一段时间就能解决心理问题。他说:不管是谁,只能靠自己才能解开心灵的结,哪怕是付出一生的努力,但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得学会坚强。
从陈家坝返回绵阳的路上,肖棱对我们回忆起地震时的情景。“地震后几个小时,我们走在从绵阳赶回公司的路上。那天天色灰暗,蝙蝠横穿过马路,撞在我们的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似乎预示着不详的征兆。看到迎面而来的车,都从各地灾区开往绵阳,就我和妻子走在反方向的路上,路上是随地可见的巨石,我们感到自己是在往死亡之地进发。”然而时隔一年,同样是在这条路上,他看到城市已经恢复了秩序,街道两旁的榕树抖去了满身的尘土,盛开着浓浓的绿意,路旁的霓虹灯光闪烁。肖棱对此感到非常的欣慰。他说:我常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死难者的灵魂就依附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活着,不仅仅是为我们自己,同样是为他们而活,而代替他们而活的最好方式,就是付出更多的爱。或许,这是对坚强乐观生活着的灾区人们最好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