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小晏打電話約我吃早餐，我有點意外，不是午餐，不是晚餐，不是出來喝杯飲料，而是早餐，他知道我十一點才進畫廊，說八點半在我家樓下等我，他開車來接我，放下電話，我想，他並沒有因為那次的事件恐懼開車，轉念又想到，當然，因為出事那天不是他開的車。

小晏帶我去畫廊附近一家日系咖啡聯鎖店，十二年前我們也是因為要去吃早餐，才會發生那件事，我不想再提起什麼，連芳鄰消失的事，都不想再提。我突然有一個疑問，如果連麥當勞也消失了，是不是我們的記憶也會變得不一樣，變得更沒有憑據。

我們吃著炒蛋和吐司，喝著咖啡，感覺很快回到從前。

「炒蛋很好吃。」我說，半熟的炒蛋吃起來芳香多汁。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接下來，每個星期小晏總會約我吃兩、三次早餐，都是早餐，我以為他晚上有應酬，畢竟做生意，一個月過去了，吃了十幾次早餐，我突然明白了，他只約我吃早餐，因為光亞九點上班，這樣他就不用約光亞。為什麼他要避開光亞和我見面，是因為那晚一起喝酒，光亞說的話讓他有壓力，還是有別的因素。

一個週末，光亞約我和小晏出來喝酒，這一次地點是光亞提議的，喝的是紅酒，風格優雅的酒吧，我們坐在設計感十足但是舒適感不足的沙發上用陳年豪達起士下紅酒，小晏不斷抽菸，有時抽兩口，就在煙灰缸裡捻熄，才熄掉，又拿起那支餘煙未盡的菸點燃，不知道有多不安，他究竟在焦慮些什麼？和平常一起吃早餐的他完全不一樣，該不會這就是讓他焦慮的原因吧，他怕我提起他約我吃早餐的事，他不想讓光亞知道，我暗自猜想。

然而，有一個龐大的煩惱困擾了我們十二年，背著光亞一起吃早餐應該是微不足道的事吧。

在這個龐大的困擾中，我們三個人既是問題的根源，也是答案的所在，至於那個更關鍵、更舉足輕重的流浪漢，我們根本找不到他。

第一瓶紅酒的時光，我們故作輕鬆的聊著彼此的近況，我逐漸意識到光亞的工作壓力比我想像中大，而小晏的財務壓力則比我所能想像的沉重，生活本來就不容易，為什麼我們不能放下那一場晦暗不明的車禍，也許只是被年輕的我們誇大了的過失殺人事件，企圖擺脫自責是這麼不可原諒嗎？光亞招來服務生，又要了一瓶紅酒，我受不了小晏的焦躁，雖然我不能確定原因，但我決定直接拆穿他，這樣，至少不會覺得有件事瞞著光亞，也許真正心虛的是我，不是小晏。

「光亞，找個週末，我們一起去吃早餐，我和小晏有時候一起去吃早餐。」光亞的臉上黯了一下，也許是我自己多心，但如果是真的，他在意的是我們沒約他，還是「早餐」又讓他想起那天的事。

「你九點上班，所以沒約你。」小晏解釋著。

「光亞，那天早晨，你說你要回去了，在巷口放下我們，為什麼又會經過麥當勞？你家不在那個方向，而且距離你放下我們已經過了將近半個小時。」在喝了一杯今晚第二瓶的紅酒後，我說出了存在心裡十二年的疑問，並且緊緊盯著光亞，眼光沒有移開。

光亞轉著杯子，重複轉著，然後喝了一口，說：「因為小晏告訴我他想追你，所以我想他會希望你們擁有一些獨處的時間，那時候他就快要去當兵了，我們總是三個人一起混，他怎麼追你？」

所以光亞突然厭煩走開，以及小晏賴著不走，是因為我，不是因為他們個人曲折的情緒？

「我想現在小晏還是喜歡你的，也許不是一直喜歡了十二年，至少是重逢後，他發現當年沒能蓬勃生長的情愫還在。」光亞繼續說。

「小晏，光亞說的是真的嗎？」我轉頭問小晏。

「是真的，我只是想找合適的時機表白，我是喜歡彤彤，至少我敢承認。」

「好朋友之間，這種事根本是誰先說誰就贏，如果不是你發現我種了一盆玫瑰，本来要等開花時送給彤彤，你知道我喜歡她，就故意搶先一步告訴我，告訴我，而不是告訴彤彤，因為當時你根本沒把握，不只是對彤彤沒有，對你自己也沒有，你告訴我只是要我退讓，只是為自己清除競爭者，你一向擅於玩這些小手段，現在得意商場，因為你的手段玩得更卑鄙。」

原來，這一個困擾了我們十二年的龐大煩惱，和背著光亞一起吃早餐有關，如果不是小晏宣告追求我，十二年前那個清晨我們很可能坐在新生南路的二十四小時餐廳，吃漢堡喝咖啡，根本不會遇到那個流浪漢。

「是你不甘心，才會轉回來，才會發生接下來的事，你並沒有真心退讓。」小晏提高分貝。

「為什麼應該是我退讓？」光亞大聲問，小晏沒有回答。

我靜默的喝著酒，第二瓶的第二杯，找不出適當的言語開解我們三個人。

「你說的對，我不甘心，如果我退讓了，我就不會撞到人，就不會終生陷在這場惡夢裡，醒不過來。」光亞說，他把臉埋進雙手，我想他喝多了。

光亞拿起酒瓶，要倒酒，發現酒瓶已經空了，他招手叫來服務生，要了第三瓶酒，後來，小晏喝多了，我也喝多了，我甚至不記得那天是誰送我回家。

那時我們都太年輕，背負著害死一條人命的恐懼，面對往後的人生，我們不相信自己會幸福，挫折來了，我們心想那是報應，遺憾發生了，我們覺得那是懲罰，我們放棄爭取，放棄追求，任由自己漂流，擁有的工作成績其實是為了麻痺自己所累積出來的，感情之路處處坎坷，難以言喻，都是自己糾結失常的心神促成，一步一步走向難堪的終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