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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四合院庭院深深街坊四邻京腔京韵胡同风情 |
分类: 我的散文 |
大约是1957年,父母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举家从天津迁回了北京,但是那时我家已经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们家也再没回南城,而是租房子生活,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在此三十年的时间里,我家先后在东城区安定门分司厅胡同、地安门南月牙胡同、东四十条胡同、朝阳门老君堂(后改名北竹竿)胡同、四个老北京四合院生活过,其实那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独门独院的四合院,而是几家人甚至十几家人合住在一个大四合院里,但我喜欢邻居们字正腔圆的京腔京韵,喜欢那风情万种的胡同风情,喜欢街坊邻里之间扯不断理还乱的亲情。
北京人称呼未出阁的女孩子都叫姑娘,姐姐是大姑娘,我的官称自然是二姑娘了,无论我搬到哪里,我的名字都叫二姑娘,即使我后来结婚了带着三岁的儿子返城回到老君堂的老宅子,院子里的大妈大爷仍叫我二姑娘,真是好亲切好醉人的称呼,每每想起,我心里都有热浪撞击的热呼呼的感觉,都想大声唱出来那种被“一声声唤我乳名”的温暖的感觉!
分司厅胡同的四合院共四进,大门两旁有两个门墩儿,门是对开的,两扇门上是一幅对联,上联是“忠厚传家久”下联是“诗书继世长”。门是黑漆的,字是朱红色的,看起来非常庄重典雅。进去是一个门洞,最外面是一个特别大的院子,没有铺砖,是土地,院子空旷旷的,有好多树,只有一家唐山人居住在唯一的三间西房里,听邻居们说,他家原来是开煤场的。我只记得他家好几个孩子,都是男孩,每天都脏兮兮的,女主人脑后挽个发髻,前额总绑着一个黑色的宽宽的发带,我的第一印象,她就是电影《白毛女》中黄世仁他妈,很凶的样子。第二进住三家人,过道一个小房间住着一位于姓大胖子,据说是个中学老师,院子里的南房住两家人。北面一个月亮门,进得月亮门,是第三进,大北房前廊后厦,是房东住的,我家住三间西房,窗前是一株枝繁叶茂的海棠树,门的木棂是雕花的,窗子是纸糊的有格子的窗棂,早晨一睁开眼,就看见太阳光透过海棠树的枝枝叶叶照进来,小鸟叽叽喳喳叫着跳着,我会马上趴到窗子上悄悄的看这院子里的早晨。东房三间住着一韩姓人家,他家好像也是教师,安安静静的,从不和邻居来往。第四进没有住房,只有一棵硕大无比的臭椿树,它的枝干和茂盛的树叶遮盖住半个院落。另外半个院子,一间鸡窝,一间仓房,一间厕所。这间厕所只三进的住户可用,其他住户都在一进的大院里使用公共厕所。那时候我已经读小学二年级,识得不少字了,记忆深刻的是,第四进的院门上,用特别漂亮的毛笔字写着:随手关门免鸡过来脏!字是繁体字,没有标点符号,我这个从小就有点神经兮兮的孩子,每次进后院推开院门时,都会大声读一遍:“随手关门免鸡过来脏”,现在想想都可笑,什么毛病啊,看来病得不轻!
也许那时候我还太小,不记得和邻居之间有什么来往,只记得房东的淑莲姐,她高高的个子,梳着齐腰的大辫子,长着一双丹凤眼,很漂亮,她是话剧演员,虽然叫她姐姐,但其实她比母亲小不了几岁,记得她第一次去我家,看到母亲的照片,惊呼:“这是您吗?活脱儿一个香港电影演员夏梦啊”。那时候母亲没有参加工作,淑莲姐没有演出任务时,一天到晚腻着母亲。那时只父亲一个人工作,每个月工资好像102元,房租就要交12元,四个孩子都在上学,生活很清贫,母亲不再烫发,梳着短发,平时穿淡青色或藏蓝色的棉布旗袍(俗称大褂),但是无论母亲穿什么衣服,淑莲姐都会夸母亲漂亮,她还缠着母亲给她剪衣服样子,给母亲寂寞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另一位来往密切的邻居是二进院子的陈大妈,那是母亲参加工作以后的事,我和弟弟没有地方吃午饭,母亲就找了陈大妈帮忙,当然是付费的,陈大妈爽快的答应了。陈大妈只一个女儿,正在上中学,我和弟弟每天中午都到陈大妈家吃饭,二进院子里有紫色的丁香树和白色的珍珠梅,夏天院子里满院飘香,陈大妈就在院子里放一个小炕桌,两个小板凳,我和弟弟就在院子里吃饭,陈大妈有时也会搬个小凳子坐在我们姐俩旁边,给我和弟弟夹菜,添饭,唯恐我们吃不好。每次想起在陈大妈家吃饭的时光,我都会闻到满院的花香,看见陈大妈慈爱的目光。
坏邻居也是有的,就是前院的“黄世仁他妈”,和她的几个脏兮兮的儿子。
我们搬进大院不久,不知道为什么,哥哥弟弟就和他家男孩儿打架了,从没见过这阵势的弟弟吓得跑回了家,他们好几个凶巴巴的孩子围打哥哥一个,“黄世仁他妈”不仅不管,还出来骂特别难听的话,母亲下班回来知道了,马上拉上哥哥的手,找上门去,警告“黄世仁他妈”,如果她家男孩再敢动手打我们家的孩子,母亲绝不会轻饶她。奇怪的是,那时的母亲那么端庄文静,才三十几岁,如何几句话就震住了那一家人,从此他们再没敢动哥哥弟弟一手指头。
另一个坏邻居是通往二进院子过道的于大胖子,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那样子算不算是流氓歹徒?还是他就是喜欢逗小孩儿?不管我从前院回后院还是我从家里出来到外面去,只要遇到他,被他看到,就拦住不让过,还揪我小辫子,捏脸蛋儿,吓得我每次途经他家都不敢抬头,飞跑过去,给我心理造成很大的压力,甚至做梦里的妖怪都长着和他一样的恶心的大胖脸。但是这件事我却从没敢跟母亲说过,现在想想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敢告诉母亲呢?让母亲去警告他一下不就都解决了?
分司厅胡同只我家人这样叫,当地北京人发音都叫“粉厅儿胡同”,在天津,母亲不许我们说天津话,到了北京,父母又不许我们说北京土话,大人们说的“晚末晌”“晌午”“老阳儿”(发爷的音)等等母亲不让学,男孩子们说的“撒丫子”“你丫的”等等北京土话就更不许哥哥弟弟说了,我敢说从小到大我们兄弟姐妹说的绝对是标准的普通话,所以无论在天津还是北京,小学期间在班上领读和朗读课文几乎都非我莫属。
按理说,我住在分司厅胡同,应该上分司厅小学,当时还是区重点小学,但是因为我是小学二年级第二学期才转过来,学校不接收转学的孩子,我只好上了东公街小学。东公街小学离小经场、鼓楼、实验剧场,圆恩寺电影院都很近,我的家又离安定门老城墙,交道口新华书店,小人书铺,交道口电影院都很近,这对我这个刚刚到北京的孩子实在是非常新奇的另一个世界,真是上帝给我关上了天津的繁华世界的窗,又给我打开了既古朴又神秘的首都北京的大门。令我的童年生活一直处在好奇和惊喜之中。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交道口的早点铺,我们在天津早晨吃煎饼果子(北京叫油条),豆浆香极了,里面还有嫩嫩的不成形儿的豆腐呢。北京的早点叫马蹄儿焦圈儿,马蹄儿就是烧饼,但是个儿很大,只两层,没有夹心儿,打开可以放一个焦圈儿(油炸的小小的圆圈儿),吃起来好香好香,但那时我还吃不下一整个儿,只能和弟弟分着吃。豆浆可没有天津的好,我对母亲说:“妈,要是天津的豆浆和北京的马蹄儿焦圈儿在一块儿卖多好啊”。母亲笑笑说:“美死你,都成你的了”!
小人书铺也是我的最爱,小人书铺在交道口一个像小教堂的地方,解放前应该是个外国人办的医院。但是北京的小人书铺不许借书回家,只能在那里借阅,姐姐上中学没时间理我,都是哥哥带我和弟弟去看小人书,一去就是半天,好过瘾。电影院虽然近,我自己还不能去看电影,都是跟着学校去。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去实验剧场看话剧,我的同班同学冯丁华家住实验剧场对面,她的妈妈总有票给我们,无论是什么剧,我们都会去看,歌剧《货郎与小姐》,话剧《钦差大臣》《哈姆雷特》···好多好多,还听过川剧呢,这一切对我的一生都有很大影响,我长大后喜欢看话剧听歌剧,还喜欢昆曲,京剧,越剧,川剧···除家庭熏陶外,我想都是实验剧场给我的启蒙教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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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的天津很繁华,有小上海之称,特别是我家住的和平区是市中心,晚上绿牌电车道叮叮当当的电车慢慢腾腾的驶过街道,百货大楼,中原公司的霓虹灯闪闪烁烁,马路上灯红酒绿,有卖鲜花的卖小吃的非常热闹。小白楼的西餐馆是父亲常带我去的地方,吃过晚餐还带我到海河边的干部俱乐部去跳舞。再加上天津人爱热闹讲究吃穿,会生活,母亲在大院里有好几位同样为全职太太的好朋友,过得很开心。当我全家突然来到了一到晚上大院里胡同里都悄无声息,只有一盏盏昏黄小灯的空旷旷的北京城,母亲非常寂寞,常常后悔不该来北京。可是我们几个孩子却毫无过程的迅速融入到新生活,并且很快爱上了大北京,爱它的悠久历史,爱它的博大精深,爱它的斑驳老城墙,爱她的风土人情和京腔京韵,这种爱深入骨髓,延续至今,我想也将会伴随我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