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高原

 我们不得不惊叹造世主的神奇，在这柔软的江南与苍茫的大漠之间，造就出这么一大片的高原，颜色也从墨绿过度到黄色，高原也就被称为黄土高原了。它东起太行山，西至乌鞘岭，南连秦岭，北抵长城,囊括山西、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河南等省份4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为世界最大的黄土堆积区。高原黄土厚50— 80米,最厚的达150—180米，气候较干旱,降水集中,植被稀疏,水土流失严重。在它辽阔雍容的躯体下面，蕴藏着丰富的煤、石油、铝等矿藏。正因为植被稀疏，我们又习惯把黄土高原称为荒原。这种称谓，并非指其荒凉，杂草不生，满目颓秃，而是它独特的地形地貌。在广袤的旷野里，高原不高，平均海拔100—1500米。在高原之上，凸显的叫山，隆起来的是峁，陷下去的叫沟，沟与沟之间的地方就是梁，梁与梁相接起来便是原了。山峁相连，梁梁相接，沟河相通是黄土高原的特点。就是由这么众多山山峁峁，沟沟坎坎，梁梁原原组成的高原，凸显出高原的桀骜与狂野。细品高原，这里山多而不高耸，峁密而不险峻；梁沟纵横交错，犹如老人脸上的纹路，或者说，是高原一道道褶子，忽而亲密地拥挤，忽而赌气似地分道而去，把大块高原分割成一绺一绺的窄窄山梁，然后划地为牢，以沟壑为界，站在沟岸可以看清人听见声，但要见面握手却要绕上十数八里山路。至于河嘛，其实就是深沟的另一个称谓。被称之为河的深沟大都无水。无水之河是高原的一大特点。于是，高原显得高远，抬手就可以穿过白云触摸到天幕，光照是那么地清澈，空气是那么地清新。最重要的是它的浑厚与博大，辽阔与悠远。高原，不仅孕育了独特的高原文化，还繁衍了古老的黄河文明。

辽阔的高原

没有那个高原比它更辽阔了，辽阔得着无边际。它东西宽一千余公里，南北长七百余公里，是世界上最大的黄土高原。站在高原之上，那种豁达，那种开朗，那种大气磅礴的恢弘气势，那种天高云淡的恬静之美，无不让人感到震撼。是骨子里的那种震撼！震撼之余，似乎又有那么一点温婉，那么一点剔透。不信，当你站在高原某个高点放眼望去，便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之上，田畴无垠，由无数条道路、沟梁、河流布成的网路，正如高原的血管，赋予了高原的生命，高原也就有了灵性。当一曲高亢的信天游从阴山脚下另飘过，当一段浑厚的秦腔从秦岭山巅飘来，辽阔的高原便成了一个巨大的音箱，声音在苍穹之下余音袅袅，久久回荡不息。这两种声音的碰撞，撞击了高原的神经，高原蠕动了。

高原，辽阔得几乎透明。

点缀在高原之上的城郭不计其数，但魅力可比肩古罗马、开罗，雅典的城市当属古长安了。长安，这座秦岭之北，渭水之南的一千三百多年、十三个朝代的都城，既是高原的骄傲，也是高原宁静的打破者。从炎黄大战到国共交战，高原都处在腥风血雨的前沿。在这广袤辽阔的高原上，远的不说，单说中国最强盛的汉唐时期，西方、北方游牧民族无时不窥探着高原的肥沃富饶，他们在铁骑、强弓、硬弩、利刃的武装下，越过祁连山、阴山山脉长驱直入，践踏蹂躏着高原的躯体，涉泾河，过渭水，直逼长安城。每次战役，都是处处白骨累累，血流成河。历史，就是在战争与和平相互交融中前进的。当北方的游牧民族南下残杀高原人民，掠夺高原的牛羊的同时，他们也带来了北方的文化。试想，当鸣金收兵的间隙，当篝火燃起，奶茶飘香四溢的时候，在皎洁的月光下，羌笛和马头琴的声音与秦腔的鼓点神奇般地合弦了，在这辽阔的高原之巅，在纵横的梁原之间，在交错的岭峁之上，同样苍凉、凄美的声音在时光老人的指挥下奇迹般地融在一起，如万马的奔腾，又如羊群的委婉，引得塞上的腰鼓狂舞，扬起的尘沙迷住了望乡的路，泪滴砸在黄土上，陷下高原坑坑洼洼的外表，也吝啬地淌出几条时而溢满时而干涸的河流，战争就这样结束了，高原以母亲般博大宽容的胸襟接纳了刚才还在你死我活厮杀的孩子，民族融合了。于是，在高原之上，除汉、回族之外，鲜卑、匈奴、羯、氏、羌等民族和睦相处，相互交融已有千余年岁月。

高原，辽阔得如母亲般的胸怀。

这个母亲就是华夏。

同时，高原也是传播华夏文明的通途。

从梦想囊括四海的秦始皇到开疆裂土的汉武帝，再到缔造大唐盛世的唐太宗，无不是在这片土地上完成了他们的丰功伟业。高原，在享受盛世的同时，也担承起向四海传播他们伟业的通道。起始于古长安的丝绸之路，当浩浩荡荡背离长安或面向长安的驼队，负载着瓷器、茶叶、丝绸、诗歌、佛典、经卷、以及西洋乐器 ，逶迤蜿蜒在无垠的高原阡陌里，涉过茫茫大漠，越过边陲，抵达中亚、地中海、甚至更遥远的地方，那一路风尘，一路欢歌，不仅是驼铃声声，不仅是雁阵齐鸣，更多的是一种洒脱的壮观，无畏的壮美。

高原，辽阔如海。

高原的辽阔，不亚于欧洲一个国家的版图。大自然也毫不吝啬地把高原分为陇东、陕北、山西高原和关中平原，也清晰地显示出它们各自的特色：陇东的破碎，陕北的孤悬，山西的皱褶与陷落，关中的平坦与富饶，无不展示着大自然的巧夺天工和鬼使神差。

高原，辽阔得神秘而又神奇。

厚重的高原

   黄土高原的厚重、凝重、庄重，不仅是覆盖在它身上的那层厚厚的黄土，而是黄土之下蕴藏的巨大无比的力量。地质学家说，高原的黄土的来源于风。认为黄土来自北部和西北部的甘肃、宁夏和蒙古高原以至中亚等广大干旱沙漠区。这些地区的岩石，白天受热膨胀，夜晚冷却收缩，逐渐被风化成大小不等的石块、沙子和粘土。同时这些地区，每逢西北风盛行的冬春季节，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尘土蔽日。粗大的石块残留在原地成为“戈壁”，较细的沙粒落在附近地区，聚成片片沙漠，细小的粉沙和粘土，纷纷向东南飞扬，当风力减弱或受到秦岭的阻拦便停积下来，经过几十万年的堆积就形成了浩瀚的黄土高原。也有人说，高原之黄土，是亿万年来洪水裹挟而至，地形地貌是因洪水冲刷而成。但不管如何定义黄土的来历，桑海沧田，都是大自然的魔幻所致

   黄天厚土是高原的真实写照。

   如果高原的黄土真的是由风“移”来的，我们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巨大魔力。飓风“泊”来的厚厚黄土，覆盖在坚硬的岩石之上，堆积成形态各异的平川、山峦、沟梁，既生长稼禾、树木、牛羊，也生长荒蛮、战争、风沙，同样生长历史。历史不仅仅是蓝田猿人、大刕猿人的进化史，更是华夏民族的发展史。从夏、商、周王朝西迁开始，到公元二十世纪中叶，这片土地就没有停止过战争。无论是大秦帝国的版图统一，还是汉唐盛世的歌舞升平，都是狼烟之后暂时的恬静。

   黄色高原的历史，是殷红的鲜血凝结黄土的历史。刨开黄土，我们看到的何止是秦砖汉瓦，还有处处白骨。既是伴随帝王陵寝的汉陶秦俑方阵威武无比，但更多的是残缺的梦。随着时光的流逝，王朝的更迭转换，黄土的堆积与流失，梦想从未因埋葬而泯灭。生活在黄土地的人们，试图用各种方式优化生存环境，繁衍、护佑子孙。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窑洞，是黄土高原的一道风景。

大自然的神奇，就是在于它的无痕。堆积的黄土随意而就，无论是沟壑、梁峁、土丘，奇巧得如画师的布景，台地如螺旋般上升，沟壑如岩石般陡峭。最奇之处，就是被风雨冲刷得四周空虚的一道道黄土，犹如石林，顽强地矗立在旷野之中，是百年，千年？谁也说不清。它就这么倔强地矗立着，任凭风吹雨打，任凭晨霜暮露一点点地蚀削着躯体，仍刀斧般矗立于高原之上。就是这在沟壑之间，梁峁之下，从鞘岭之东，太行之西，秦岭之北，长城之南的无垠旷野里，高原人开山凿洞，依山而居，临沟而栖，犹如上帝的巨手随意撒落的种子，星星点点，错落有致。清晨，当公鸡的报时引来第一缕阳光，炊烟便从窑洞上方袅袅升起；当归圈牛羊的叫声安静下来，窑洞里也就亮起了微弱的灯光，岁月就在这窑洞土炕上的酣睡声和牲畜的反刍声中一天一天地过去。高原，就这样默默地延续着它的历史，也圆其残缺的梦。

行走于高原，最能体现高原性格的是它色彩斑斓的四季侯征。春的和煦，夏的炙热，秋的高爽，冬的冷峭。泾河与渭河的分明，又是高原人性格的注释。高原的狂野与桀骜，黄河就是明证……高原的黄土，埋葬的不仅是帝王将相，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于是我想，高原黄土有多厚重，高原人的负荷就有多沉重。他们就这样担负着厚重的黄土，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浪漫的高原

最能代表高原文化特色的是秦腔和信天游。

见太娘跪倒地魂飞天外

（我的太娘啊）

吓得我杨延景忙跪倒尘埃

你的儿怎能当老娘下拜

……

儿怕宋王爷降下罪来

娘不记双梁城敌兵犯境

只杀得守营里雪消冰开

宋王爷心惊慌挂娘为帅

我父为先行官强把路开

……

这是秦腔《辕门斩子》里的著名唱段。其唱腔高亢、温婉、悠扬，极富感染力。秦腔，始发于秦国，精细于汉朝，昌盛于唐代，成熟于晚清，几经演变，蔚为大观，堪称中国戏曲的鼻祖。地处高原中心地带的陕西有句名言：“三秦大地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齐吼秦腔”。事实是，吼秦腔的儿女何止三千万。秦腔流传于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内蒙等地，听众过亿人。秦腔发自于民间，有“咣咣”、“乱弹”之说，流派也很众多，影响着华夏各地剧种的改良。秦腔西出阳关，影响了川剧汉调，过黄河分支为晋剧，南下江南至吴越，改良了绍戏，北上京城，让京剧唱腔彻底更新，被誉为中国戏曲娘家人。最能代表秦腔唱腔的就是一个“吼”字。在剧院，在田野，或一个人深夜行走在高原，听或吼一段秦腔，是多么畅快淋漓的事。以至于秦声之地，听秦腔好比吃面食一样，一日不食，身心不畅。说起秦声，西北地区乃至三晋大地，其发音有着惊人的相似。无论身在何处何地，一听秦音，便是乡党，须臾间就拉近了陌生的距离。

哥哥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有几句那个知心话

哥哥你记心头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跟你走

手拉着那个哥哥的手

妹妹我泪水流

……

这是流传于秦北、内蒙和山西地区的民歌信天游《走西口》里的歌词。信天游是流传在秦音地区的一种民歌形式，是用老镢和牧铲镌刻在高原的传世巨著，是荡漾在高原黄土黄山黄坡黄水之间的高歌，一声入耳，荡气回肠，具有放筋松骨、魂牵梦绕之效。在高原之上，信天游也有不同的称谓：陕北人叫信天游或顺天游，也叫小曲，山西称山调，内蒙人则称爬山调。其特点是万事万物都可以用此调唱出来，是高原人民劳动之余自创的一种抒情方式。

秦腔和信天游是黄土高原盛开的两朵奇葩，是千沟万壑，连绵起伏，苍茫、恢宏而又凄凉的高原带给人民的悲壮、清峻、刚毅的宣泻，是对贫瘠的自然环境无奈的呐喊，是春耕秋收之后，在山梁，在垴畔的心情直白，是在赶牲灵途中孤寂的壮胆，是高原人劳动智慧的结晶。

如果说，秦腔和信天游是高原的下里巴人的话，那高原的阳春白雪就是唐诗宋词了。据不完全统计，流传下来的唐诗宋词不下于600篇，最著名的莫过于被誉为诗仙的李白，诗圣杜甫，诗魔白居易，诗佛王维了。有趣的是，这四位杰出的唐代四大家祖籍均在流经高原的华夏母亲河——黄河流域。唐代曾是世界最发达的国家之一，不但国家繁荣昌盛到了时代的顶点，诗学也达到历史最高峰。以至于在官场行走，不会吟诗作赋，就会被同僚耻笑，高原的文化品位也得到空前的提升，不但诞生了四位著名的诗赋巨匠，也同样诞生了著名的宫廷诗人，边塞诗人，田园诗人。这些诗人的歌词诗赋，虚实结合，具有明显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情怀。诸如“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对大自然的感慨；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沧海桑田的喟叹；又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政抨击；还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洒脱。到了宋代，黄土地上又一位伟大的诗人范仲淹腾空而出，留下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绝唱。

唐宋是诗词歌赋的时代，琴棋书画也达到了艺术的巅峰。“颜筋柳骨”是高原的骨骼，阎氏父子的绘画和工匠艺术是高原一道绚丽的彩虹。还有那位不恋宫廷生活，甘愿在民间行走的一代“药王”孙思邈，都是高原万顷森林中的一棵树，一棵不老的里程碑式常青树。

说到高原的艺术大师，有一个人是不能遗忘的，他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史学大家司马迁。他饱受人格侮辱，抱残缺之身，陷囹圄之地，守青灯熬白发，终于完成了扬扬洒洒的鸿篇巨著《史记》，为丰盈的华夏文明增添了一朵艳丽的花瓣。而今，矗立在高原之上，黄河之西的司马祠，风雨摇曳两千余年，仍威严嵯峨，面向群山大河低吟浅唱，以犀利的目光继续追寻着历史踪迹。

在高原，无论是下里人的秦腔和信天游，还是阳春白雪的唐诗宋词，其艺术形式和文学价值，已被世界人民所接受，是世界文化宝库中靓丽的瑰宝。以至于在国际舞台上，能吟诵两句唐诗宋词，都会在这个人口最多的国家人民心里中赢得好感。但是，就像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样，现在的秦腔、信天游，包括陕北腰鼓，一旦走进华丽的剧场，在炫丽的灯光和合成音响之下，水泥地板上的歌唱和舞蹈，似乎少了点在高原群山万岭这个巨型舞台上的震撼和激情，少了许苍凉、悲壮，忧伤和期望，特别是水泥地板上的腰鼓，没有了身后那股飞扬的尘土，少了份狂野，也少了份沧桑感。

只有接地气的艺术才有生命力。

行走于高原，处处可见高原的浪漫。当高原坦诚地裸露着脊梁，高原的浪漫是粗狂的；当高原的田陌山川相依相偎，高原的浪漫是柔绵的；当羊群牛队点缀在高原之上，高原的浪漫是流动的；当一条狗追逐汽车轮子，又在路边抬腿撒尿时，高原的浪漫是写意的……。高原的浪漫，是流淌在河流，漂浮在蓝天，又凝结在黄土之中的。同时，高原的浪漫是血色的，是与黄土地融为一体的色彩斑斓的画卷。

啊，高原。万年，亿年，几十亿年的高原啊，你老了，老而弥坚。你又是年轻的，以至于我们如此垂涎你的容颜，垂涎你的内存。不知再过亿万年之后，你孕育的天然气、石油、燃煤被掏空之后，是否还能养育我们的子子孙孙？

高原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