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一起打工的兄弟/吴泽民
屈指算来,我离开混日子的单位走上打工之路已整整十五个年头了。这一路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我从办公室主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总经理一直到掌管两个公司的总裁,鬓角已经灰白,原本黝黑的面孔更像高原的褶子
。这十五年光阴,在我身边的打工兄弟也不计百千。虽然我t跳槽了三个单位,
职位和待遇在上升,但跟随我的兄弟仍在最底层苦苦煎熬。我为他们的真情感动,也为他们的处境惆怅,更为自己的权小力微而自责。
我曾不屑与他们为伍。
那是刚走上打工之路的初期,自恃有点小才,又是所谓的国家机关出来的,与他们这些没什么文化的下岗工人,泥腿子农民工,还有刚刚大学毕业到处找工作又处处碰壁的大学生格格不入。我的脸一天都是紧绷的不会笑,我的言语是尖刻的,
嘲笑他们的无知。他们远离我,既就是一堆人在热热闹闹地嬉笑,看见我走来,把笑容宁愿僵在脸上,也不愿释放。我很孤独。孤独的我在反思,在这里我和他们一样,都是为了生存,地位也是同等的,更无身份贵贱之分,一律的打工者。久而久之,以诚之心对质朴之心,心门打开了,我也就有了一帮打工兄弟。
一个企业就是一个小社会。在现阶段的私营企业里,打工者是真正的弱势群体。每个人都有一段辛酸的历史。
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在渭北高原的私营企业,公司的气氛也如同高原一样苍凉。从业者大都是周边的农民,也有偏远省份拖家带口的外省同胞。而企业周边的农民,也是真正的农民工,大凡有点文化,有点技能的年轻人,都到沿海地区去打工了,能留在当地打工的都是些年龄偏大又无特长的真正亦工亦农者。农闲出来打工,农忙却想着自家的庄稼地。无奈工厂的忙碌总是和农忙交织在一起,为了这份仅能挣点零花钱的工作,只能掏大价钱雇人收种。到月末,眼巴巴盼望着哪几张百元钞票,发薪的日子却遥遥无期,无奈中蹲在墙脚下抱着头发呆,还流下几滴泪珠,到伤心极处,抹一把泪,把鼻涕擦在沾满灰尘的鞋底。看到这一切,我往往鼻子一酸,不忍再看,将自己口袋的钱掏出来让他解燃眉之急。
我最不愿看到的是春节放假。那些千里迢迢、背井离乡的打工兄弟,一到腊月天就开始盘算自己一年的收入,就开始向往过年的情景。但到年关,企业往往是资金最紧张的关口。有位大巴山中的工友,我们都叫他老彭,其实年龄与我相仿,只是人长得矮小,又胆小如鼠,处处谨小甚微,却打得一手好算盘,算数比电子计算器还快,为此我让他管仓库。他原本是施工队的库管,工程结束后他不想再去更加寒冷的陕北高原,提出想在这里工作,我破例用了次手中的权力,吸纳了他。他很健谈,就像我认识的所有四川人一样,一口极富有感染力的川腔,令我喜爱。但他也太抠门,每次吃饭都落在后边,畏畏缩缩,吃最便宜的饭菜,捡别人扔在地上的烟头,剥开后又用废纸圈着抽。有时我在餐厅的包间招呼客人吃饭,尽可能给他给一点肉菜或留一点残羹剩汁。就是这点残羹剩汁也让他感动不已。时间长了,他向我说起他的家境。九山一田的大巴山,日子过得苦焦,他有三个女儿,还有一位年已七旬的老娘,全靠他出外打工养活。我这才明白他为何如此节俭,为何每次发工资都要蘸着唾液数了又数,还从不存银行,装到贴身的衣服口袋,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再数上一遍。我曾问他为何把钱不存银行?他嘿嘿一笑说,装到自己身上踏实,放到银行只有数字而没有钱的现实感。无奈钱增长的幅度太慢,既就是天天数也不增长。那年腊月二十就放年假了,老彭迟迟没走,他在等全年的工资,车票定了又退,退了又定,仍无归期。腊月二十七的晚上,老彭找到我的宿舍说,老板正往车上装钱呢,让我给老板说说,把他那一点工资结了,全家等钱过年呢,说着又泪眼婆娑。我知道,今年经营不景气,年底货款收不回来,老板留了点钱打点政府官员和各路诸侯。但我看老彭期待的眼神和又矮小了的身躯,仿佛看到了大巴山里那几位女人翘首盼望的眼睛,看到三个女儿等待父亲买的过年花衣,还有倚着门框望着门前那条悠长小路的白发苍苍的老娘,还有那个洗净了身子等待他并不宽广且很温暖怀抱的女人,就连那条小黄狗也在门前蜿蜒的山路上不知迎接了多少次。我二话没说,鼓足勇气去找老板。老板听完我的话,半天无语,最后长叹一声说,这些钱送给别人过年,可我家过年的钱在那我还不知道。我听完无语,转身走了。老彭在楼梯口听到老板的话,急得直用头撞墙。我把他拉到我的宿舍,掏出一个月的工资给了他。我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就是他们半年的辛苦钱。老彭推辞不要,我怒了,大喝道:拿着,明天就回去过年。老彭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我的泪水也流淌下来,紧忙扶起他。他感动之后,要给我写借条,我拦住了,让他回去早睡,明天我去省城办事,捎他去火车站。第二天一大早,他叫醒了我。原来他一夜未睡,捂着装钱的衣兜坐了一宿,生怕钱被人偷了。到省城火车站,车票已无法买到,我掏高价从票贩子那给他卖了张票,老彭哭着进了候车室。回来的路上,司机说,我借给老彭的钱肯定打了水漂,他明年不会再来了。我没有接司机的话,我相信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既就是他不还我,我也无怨无悔。
大概过了半年,我已离开原来的公司三个多月,去一家大型公司做副总经理。一天,我收到一张汇款单,是从成都寄来的。留言处有一句话:人不死,账不赖。署名彭蜀华。我这才想起了巴山深处的老彭。其实,我并不知道他的详细地址,也没有他的电话,也没有想到他会还钱。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辗转反侧打听到我的新地址的。我落泪了。这就是我的打工兄弟。
十五年了,我的职务在不停地变化,我的收益在增加,我身边的打工兄弟也在不停地变化。越是这样,我越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没有尽最大努力关照他们的利益,往往是站在投资方立场上考虑问题。中国的企业,特别是中国的民营企业,矛盾的焦点都是劳资双方利益的冲突,但往往受不公平待遇的是劳方。除了体制因素之外,投资方的经营思想也是主要原由。我所领导过的打工者,有硕士学历的研究生,也有文化程度低下的现代文盲;有在美国获取绿卡的商贸精英,也有仍在最基层的劳动者。并非是我不想提携他们,只因我的权利有限。民营企业的用人制度是错综复杂的,犹如是一根藤蔓,不知会绕到那,与谁又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割断一条斜枝,又不知会伤到哪条蔓。所谓的人才,有时也迷失了自己,错位了自己的方向。记得我在任行政副总期间,有位刚大学毕业的学生前来应聘,豪情万丈,滔滔不绝,开口要工资伍千,结果可想而知。过了三个月后,他又来了,脸上多了份沧桑,自降工资三仟,结果又是落聘而回。过了两个月他又来了,脱掉了脸上的稚气,不敢要工资了,我鼓励他自己说出来,结果他说出的期望让我都吓了一大跳,只要一仟块钱,还感叹了一番说,他生不逢时,不知从哪冒出那么多大学生,招聘会都挤爆了棚。我听完陷入了深思。我们这一代人是为了换个活法放弃了编制,而他们比我们受教育的程度要高却没有编制,只好自谋职业。还有一批兄弟因单位改制了或倒闭了失去了体制而沦为打工者,更多的是失去土地的农民兄弟,他们走出了大山,离开了田畴,离开妻儿老母,
诚惶诚恐当地来到陌生的城市里,或登上脚手架在城市的头顶找一把高高在上的感觉,或骑上三轮车淹没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或在一个工厂干最底层的苦力。还有他们的下一代,念过都市的学堂之后就自以为是都市人,宁愿找一份勉强维持生计的工作而不愿再回故里。但不管怎样,也不管过去的历史,
融入浩浩荡荡的打工洪流之后,他们的脚心和手心同我一样,都磨出厚厚的老茧,都在忍气吞声地活着,在排斥和白眼中活着。或许他们有梦想,但梦想又是模糊的,更是遥遥无期的。
这批人中,也不乏在城市立住足的,在嵯峨的高楼中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或自己的办公桌,或在小区里有一扇亮着灯的窗户,但心却悬在空中,没有落地的踏实感。是的,他们在这里获得了暂时的安栖,却像被风吹起的叶子,是虚无缥缈的,尤如无根的树。没有根的树是不能成长为参天大树的。就像我一样,整天穿梭于都市之间,但总找不到家的感觉,不是都市排斥我,而是我畏惧都市的喧嚣。
岁月无痕。我们都在成长,也将慢慢老去。我和我的打工兄弟一样,最终会退出打工者的行列。但我们的经历相似收益却有天壤之别。虽然在别人眼里我也算个成功者,但常常寝食不安。不为自己,只为我这帮兄弟。我是踩在他们的肩头走过来的,只是机会比他们好一点,脑子活泛一点,准确地说,比他们更世故一点,除此之外,我与他们没有两样。但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当我们到了暮年,对子孙讲起我们漂泊的故事,心情是一样的。哪怕子孙不愿意听,我们权当聊以自慰。
真的,我的职位越高,
越惦念与我一起打工的兄弟。就像我写的第一本书,原定书名就是《打工兄弟》,只因在出版前经不住别人的蛊惑而改了书名。但在我的心里,这本书仍叫《打工兄弟》。我要把他们写出来,写出他们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以慰心灵。
谢谢你们,与我一起打工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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