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那道塬
(2009-11-23 00:3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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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爷爷奶奶村子火炉文化 |
我是牵着爷爷的手,戴着瓜皮帽来到这个村子的。记得那是1970年深秋的一天傍晚,在村头的场畔,爷爷把我交给一个高挑个子女子的手里-——这是我的姑姑,年龄只比我大十几岁,从此就承担了我母亲的责任。姑姑牵着我的手,绕过村中的大涝池,上了一个小土坡,进了一家用茅草搭的门楼的院落,一位头发雪白的妇女一把拉过我搂在怀里号啕大哭,眼泪鼻涕流了我一身,嘴里还不停地呼唤“我的儿呀”。我知道了,这才是我的亲奶奶,看见我就想起她英年早逝的儿子。常言道:人是隔代亲。更何况我是吴家三代的独苗呢。我知道,终于到站了,不用再漂泊了。我母亲千里奔走,不就是想把我送到爷爷奶奶身边,完成中国传统的子嗣交接吗?可怜我的母亲,她割舍了儿子,却兑现了对已故丈夫的承诺。记得当天晚饭,我吃了姑姑打的三个白糖荷包鸡蛋。或许是走累了,吃完饭我就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第二天起来,我突然感到了陌生,感到了孤独。我寻找母亲,没有找到;寻找姐姐,也没找到。我放声大哭,要母亲,要姐姐。奶奶抱着我,我奋力挣扎,姑姑拿出核桃,我扔了。奶奶说,母亲过两天就来了,姐姐也要来的,我才顿住哭声,牵着奶奶的手去村子窜门。于是,我就成了奶奶的尾巴,她到那我就跟到哪。她下地干活,我提个小笼拿着小铲,在地头玩泥巴,挖猪草。于是我认识了刺棘、打碗花、苦曲菜、蒲公英等野菜。那个时候,农村没有幼儿园学前班,有的是广袤的农村天地,童趣也就在这天地之间。渐渐地,我也知道了新家的处所。这是耀县最著名的文武二山的小村庄,隶属安里公社修文大队,我们住的村子叫来兴村(关于这个村子我有专文记录),距母亲所在的地方五十多华里。这是一个典型的孤岛村庄,一面靠山,三面环沟。最大的特点就是沟深塬窄人稀。但在这条荒凉的秃塬上,却可以听到几个省份的方言,是真正的五湖四海。我来到这条荒塬,不经意间秋风已扫光残叶,白雪覆盖大山,人们都蜷缩在窑洞的土炕上,夜里就着萤火虫般的油灯,围坐在火炉边神侃。我听不懂大人侃的内容,依偎在奶奶身旁,看着她给我做棉鞋,等着给她穿针,也等着鸡鸣。我是喜欢雪的,喜欢在雪地里留下歪歪扭扭的脚印。因为故乡的雪像白面,而这里的雪大如席片,厚如棉絮。噢对了,这也是我的故乡,只是我还没有融入其中。
不知不觉,村里人开始杀猪,蒸馍。新年到了。我当时并不知道过年的含义,突然又开始想母亲,哭着闹着在雪地里打滚,爷爷抽了我几鞭,奶奶把我搂在怀里,我在大声嚎,奶奶在低声哭,姑姑站在一旁流泪,爷爷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喘着着粗气。我在爷爷奶奶家的第一个大年三十就是这么过的。从此,我也开始惧怕脾气暴躁的爷爷。记不清是大年初几,姑姑领我给亲戚拜年回来,刚进院子,奶奶就微笑着对我说,你快到窑里,看谁来了?我听完就往窑里跑,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到窑里往炕上一看,是我的母亲,是我日益思念的母亲在对着我笑。我扑上炕,趴在母亲的怀里大哭,还用手捶打着她,不停地说你骗我,说是过两天就来接我,为啥咋才来呀?母亲搂着我头,也是不停地哭,哭得奶奶也在一旁摸泪。这时,姑姑端来了饭,母亲掀开被子,我才发现她只穿了条单裤,而棉裤搭在火炉旁边,已湿到裤腰,鞋也放在火炉边烤,但已冻成了冰疙瘩。可以想象,如此大雪,母亲又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遭了多大的罪啊!她顶风冒雪,艰苦跋涉不就是想看一看自己的儿子吗?是夜,我躺在母亲怀里,摸着她的乳房入睡,睡得那么香那么甜。当我一觉醒来,却听到她和奶奶在说话,还在昏暗的油灯下翻着我的衣服,给我捉虱子,我还能听到掐虱子的咯嘣响声。有母亲的日子是欢愉的,我跟在她的屁股后边蹦蹦跳跳,逢人便说,这是我的母亲。有人见后主动和我母亲打招呼,也有人说,看把这娃张的,谁没母亲?是啊,每个人都有母亲,像我这般年龄应在在母亲的膝下缠绕,可谁能体会到我与母亲相居的日子是多么的奢侈。天逐渐放晴了,我的心却阴沉起来。我知道,母亲也快离开了,我把母亲跟的越紧了。以至于每天晚上睡觉前,我把她的鞋藏起来,也有几次她要动身因我抱着她的腿哭死过去而又不忍心了。但母亲还是走了。那时一个早晨的鸡鸣时分,我醒来感觉还枕在母亲的胳膊上,又翻了个身睡着了。再醒来,当光线透过窗户,感觉到睡在我身边的人气息不对,仔细一看是我的奶奶。我一个轱辘爬起来四处寻找,母亲已不见了。我赤裸着身子就往外跑。恰在这时,爷爷送我母亲已回来了,正进窑门,他像抓小鸡一样把我拎到炕上,我就像放到案板上的鱼,蹦跳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爷爷在我的光屁股上烙下五个指印,奶奶把我硬压在被窝里。我哭哑了嗓子,咬碎了被单,牙齿也出了血。
这就是我来到爷爷奶奶家后母亲第一次来看我的记忆。也正因这次看望,爷爷奶奶和母亲之间有了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