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样地老去

文/花田

我喜欢看老人，尤其是年老的女人。

我常常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看到很多老人。她们小小的个子，瘦瘦的身材。有的推着一辆辅助购物车，在车轮的吱呀声中慢慢走来，有的蜷着已经直不起来的腰，慢慢地踱着小碎步，从身边过去时才注意到她后背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包，沉甸甸地像要将那已经弯了的背压垮似的。

每次看到这样的老人，我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看着看着就从心底泛起一股酸涩。也许是因为我也有位高龄的姥姥，所以总是不自觉地把眼前的她们想成姥姥，想象着她一个人孤独地蹒跚，内心就浸淫在一片难过中去了。

日本的老龄化已发展到了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我所在的青森县，电台每天都强势宣扬着一个口号“短命県返上！（坚决摆脱短命县）”我一度想着那是怎样的“短命”，才让大家如此雄赳赳气昂昂？查完了数据，才发现自己太低估了他们的水平。

男性75.7，女性83.7岁的水平足以让这里沦为全国倒数第一（顺便说一句，日本第一长寿地是长野，男性平均80.88，女性平均87.18岁）。当老龄化遇上人口城市化的洪流，这种原本就人口稀疏的小镇便只剩下了高龄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

小镇上每天都有“过世通知书”送到政府办公室，高龄老人多了，去世便是见多不怪的事情。走在大街上时不时就会看到去参加葬礼的人，自然也是老人居多。我喜欢看的老女人们总是穿着清一色的黑色西装套裙，一串鲜亮的珍珠项链，黑丝袜，小高跟皮鞋，手里必拎着一个精致的小包。日本的葬礼通常举办的比较安静，没有嚎啕大哭，没有触目惊心的白，大家坐在一起回忆着与逝者共有的点滴，偶尔有泪水从脸上划过。衣着考究，妆容精致，在他们看来既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自己的一种人生态度。

镇上每年还会举办两场颁奖仪式。一次是表彰镇上的大寿星（年龄从70岁以上开始）；一次是表彰对小镇的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人。这个时候我通常被安排去做接待工作。看着出席人员走进会场，不论是身体健硕大步流星，还是坐着轮椅被人推来，再或者是佝偻着后背瘸着腿，每个人都穿戴精致，有的大衣套裙，有的是传统的和服，但一定都有着精致的妆容，搭配了靓丽的首饰。我怔怔地看着她们走进来，带着一圈耀眼的光芒，然后想，等我老了，我是否也可以这般优雅？

进入12月，小镇迎来了雪季，每天都在不停地上演着小雪、中雪、大雪、风吹雪、“猛吹雪”的轮回。风四面八方地狂吹，雪花东西南北地乱飞。在这样的季节里，伞反而成了不可离手的东西，拿在手中还要不时地转换角度，才能避免那些打算从前面直糊眼睛，从后面偷袭脖子的调皮鬼。你低头闷闷地往前走，稍一抬头，迎面的“风吹雪”立刻让你在风中凌乱。

大雪暂缓的功夫便是町民们紧急扫雪的时刻。任务自然也落在这些老人身上。我看着他们把积雪一点点推进下水道，或是蹲在地上抠着已经结起的冰，总是有种冲上去的冲动。可是我迈不开步子，因为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需要我的帮助。

我曾在一个夏日的大雨天，看到一位老人在雨中急急地穿行。我跑过去跟她共撑一把伞“您的家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吧。”“不了，谢谢你，很快就到了。”她感激地冲我笑笑，将一个匆忙的背影留给我。或许是怕麻烦我，又或者她觉得偶尔淋下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看着她在如注的雨中渐行渐远……

来过日本，了解日本老人的人一定知道，他们有着“老去”的尊严和独立的人生。很多人退休后开始了自己的第二份工作；他们在电车和地铁上不喜欢被随便让座；他们上了年纪依然可以随时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们喜欢独自开车，骑车或者乘坐火车；可以在70多岁的时候背着沉重地双肩背去爬山；也可以很可爱地和年轻人讨论着喜欢的帅哥和美女偶像……恍惚间模糊了年龄。

然后，我想起了我的姥姥。我的姥姥今年也70多岁，衣服除了灰黑就是深蓝。她喜欢旅游，一直跟我说想再去北京看看，可家人不放心她出门，即便有人陪着也担心万一有个好歹。时间长了，连她自己也开始觉得那的确是一项冒险的行为。她整日无事可做，待在家里想做个手工针线，大家说那东西费神费力，到了这个岁数就好好歇着吧；她想问问儿女们的近况，大家跟她说两句又嘱咐道，岁数大了就安享晚年吧，操那么多没用的心做什么？于是姥姥在家里待着无事可做，有的时候在院子里转上好几圈，常常忘记了自己要去做什么或是刚刚做完了什么？倘若这样的雪天后她执拗地去扫雪，则必定会惹来大家着急地说一句“你快停下来吧，万一摔着了可就找事了！”所以，她只好停下，怔怔地看着窗外，享受着那份众人嘴里的“安享晚年”。

所以我常常想，到底什么样的生活对老人而言才是真正的好？我们口中所谓的“对她好”会不会也是一种限制？我们到底该怎样老去？

前两天外出在电车遇到一个独自出门的老人，带着我熟悉的精致。她颤颤巍巍地举着一小块面包慢慢嚼着，仿佛永远也吃不完，面包屑掉了一身。我略带同情地看着她，有点莫名地担心。然后终点到了，她整理了下起褶的衣服，捡起地上的面包屑，补了补口红，然后背起三个包，颤颤巍巍地向出口走去。剩下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无限放大……

所以在这样的雪天里，我愿意放慢脚步，等着对面的奶奶慢慢走过去，或是在她的背后慢慢地走着，看着她们不慌不忙的背影，让我的时间慢慢地流淌在一片安宁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