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刘衍文先生讲课
(2022-06-25 09:2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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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1984年春,我从静安区业余大学中文专业毕业了,当年秋天,考取了上海教育学院,参加专升本的学习,能够升学,自然很高兴,便去母校探望老师,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静安区业余大学有位叫吴启珠的老师,是教过我现代文学的,那天她告诉我,教育学院有位刘衍文先生,过去曾被错划过右派,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还告诉我,刘衍文先生的儿子刘永翔也曾在静安区业余大学就读,是个很有出息的青年人,她还教过他。
开学以后,我在选修课的征询表中,选了刘衍文先生的《古代文论》课,倒不是我对古代文论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完全是慕刘衍文这个名字而选的。
直到上第一次课,我才认识了刘衍文先生,六十多岁的中等个子,梳着大背头,戴近视眼镜,操一口带有浓重浙江口音的普通话,讲起课来声音不但洪亮,而且阴阳顿挫分明,很有吸引力。
刘先生先介绍他自己,是浙江龙游人,师从乡贤余绍宋,结果是余绍宋在旧社会当过几天官,他便有了个勾结旧官僚的罪名,跟着倒了霉。
当时有同学尊称他为教授,他马上纠正道,本人目前还不是教授,而是“等副教授出头”。接着他说了一个故事,说是清朝时,有人出了个上联“替如夫人洗脚”,便有人对了个下联“赐同进士出身”,对得倒还工整,但曾国藩听了很不高兴,因为曾国藩的功名正是“赐同进士出身”。刘先生说,我把它改了一下,改成“等副教授出头”,是不是也很工整啊?他接着说,我之所以还没有评上教授,不是水平不够,而是名额不够,当年划右派,因为人数不够,把我划进去了,当今评教授,因为名额不够,又把我挤出来了。
他在第一节课上说,虽然开的课叫《古代文论》,但仅安排了四十个教时,于是只能讲讲袁枚的《续诗品》。
以后的课,都是围绕袁枚的《续诗品》展开,但刘先生在讲课中阐述了许多自己对社会、对教育的独特见解,这倒是比《古代文论》更能引起我兴趣的地方。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讲课时的情景,他的独特论述,还时常会有脑海中浮现出来。
那时文革结束还不久,刘先生是在文革中受到磨难的人,自然会在课堂上讲到文革,但讲的不是自己的遭遇,而是从文化上的反思,记得他讲过,如果哪个美国总统心血来潮,要在美国发动一场文化大革命的话,肯定发动不起来,因为没有文化基础,没有人会来参加,要是当年苏联的斯大林或者是德国的希特勒要发动这样的运动,倒也是搞得起来的,因为有文化基础。
在讲到文化时,他引用了罗素的观点,说是世界上有两个民族的文化最神秘,一个是汉文化,一个是犹太文化。他说历史上有许多外来民族统治过汉族,但最终都被汉文化所同化。蒙古人进入中原几十年就退出去了,还保留了自己的文化,满洲人到中原当皇帝二百多年,结果连皇帝都不识满文了。犹太文化也厉害,犹太人无论到哪里,都保持着自己的文化,自己的信仰。犹太人在最困难的时候跑到中国来避难,境遇好了一点就都走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汉文化比犹太文化更加厉害。
他对当时的出版界的低效率工作颇有不满,他说在文革后,他的一部书送去出版,过了好几年,还是没有轮上,所以至今大家还是看不到,接着他调侃说,好在我还年纪不大,有些老先生的稿子送去后,没有等到书出版,人倒先去世了,我看这个出版社,要改名为“遗作出版社”了。
刘先生对当前的语文教学颇为不满,他在课堂上说过,如果教育部委托我来编一部小学语文课本,一定比现在的课本好得多。
刘先生不迷信权威,他上课讲的是袁枚的《续诗品》,他对袁枚是推崇的,但也不全盘肯定,他在讲课中还常常指出袁枚在哪个地方是讲错的。对那些著名的古诗,他也常常会在课堂上提出批评,记得他对“空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就提出过质疑,他说那个“疑”字用得不好,前一句已经确定是明月光了,还有什么好疑的呢?应当改一改才好。
刘先生的知识很广博,他说诗写得合不合韵律,其实是很容易区分的,只要吟诵一下就能鉴别,但现在大家都不会吟诵,反过来用条条框框去套,实在是本末倒置了。他在课堂上给我们吟诵了几首诗,用的是很难懂的龙游话,我们虽然听不懂内容,但象听外国歌一样,依然有一种美感。
不久前在网上查到有刘先生吟诵《圆圆曲》的视频,打开一看,刘先生虽年过九旬,风采依旧,他用龙游话吟诵的《圆圆曲》还是那样动听。
刘先生也向我们讲过八股文,他说八股文只是一种形式,是应付考试用的,不管什么题材,都可以用这个形式去套。他将清人尤侗的游戏八股文《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抄给我们,一一解读,让我们觉得实在是对八股文的一种讽刺。
刘先生还对当年社会上的称谓混乱提出批评,说过去以字作称呼,表示尊重,现在表示尊重便称“某老”,如张老、王老,但人一多难以区分了,不知是谁的发明,把姓名的第二个字也拉了进来,出现了“张三老”、“李四老”这样的称呼,他直呼看不懂。
刘先生主张“尚识”,他认为在学、才、识三者之间,识是最重要的,学是对资料的占有,才是对资料的组织和剪裁,识是独特的见解,这是最重要的,他主张,小学以学为主,中学以才为主,到了大学就一定要以识为主了。
我虽选择刘先生的《古代文论》课,认真听了半年,但对这种门课至今知之甚少,倒是刘先生对怎样认识社会,对怎样做学问的独特见解,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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