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解读薛姨妈认黛玉为女的真实性
(2017-06-05 17: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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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之母薛姨妈与林黛玉的第一次正面接触发生在第九回,贾宝玉偷空溜去梨香苑看望宝钗,二人正在纠结冷香丸时,林黛玉跟踪而至,随后在梨香苑上演了一幕林黛玉灵思妙语的精彩大戏。婉转表露了林黛玉对贾宝玉偷来梨香院、听从宝钗不喝冷酒的话、以及对薛姨妈溺爱宝玉的酸意。很显然,与对宝钗的态度一样,此时林黛玉对薛姨妈也是排斥的。
(林黛玉去梨香院绝非黛玉所说“不巧”之巧,实际上作者在前文中埋伏了很多可以让黛玉断定宝玉来梨香院的文字,熟悉贾府主子生活细节的读者很容易看出端倪。)
王夫人与薛姨妈虽然是同胞姐妹,但两人的性情却迥然不同。王夫人虽然表面上吃斋念佛,但内心却极为阴暗,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手段特别狠毒。薛姨妈却享有“慈姨妈”的美称,会说话,与人和善,不仅仅贾母喜欢与之相交,就连小丫头们都爱亲近。四十七回有一段描写:【那丫头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妈道:“小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说着,只得和这小丫头子走来。】而在王夫人面前,不要说丫头们,最会说话的凤姐都不敢随意说笑(除非贾母在场)。
红楼梦里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都是动态变化的,尤其是黛钗之间的情感关系特别戏剧化,自然也就影响了黛玉与薛姨妈之间的关系。毋庸置疑,薛姨妈是金玉良缘阵营的主要角色,这样导致很多读者把薛姨妈固化在宝黛爱情的对立面,进而对后文中薛姨妈与林黛玉母女关系进行反面解读,认为这是一个伤害林黛玉破坏木石缘的巨大阴谋,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甚至把钗黛之间的金兰契也完全否定,把多达数十回的文字都给倒过来读。这种解读不但大费脑筋,而且完全抛弃了作者的本意,增加了文字中的仇恨因子,破坏了红楼梦原本丰富的美感。
钗黛之间关系的转折点是在三十六回(108/3=36,红楼梦关键情节分布的几何结构),【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寓意很明显,宝钗确实因端午节礼的暗示而产生了金玉缘的梦想,但“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醒着的宝钗做的鸳鸯梦却被睡着的宝玉一句真心话击的粉碎。随后,极度理性的宝钗认识到了金玉良缘的前景不妙,处境尴尬,不但主动退出了金玉缘的角逐,对宝黛爱情有了正面的理解,而且很快恢复了与宝玉、黛玉之间的正常关系。“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同样也暗喻了宝钗与宝玉的婚姻好景不长,两三个月?两三年?
四十二回,宝钗主动邀黛玉去蘅芜苑,诚心诚意教导黛玉,切不可迷恋传奇小说中儿女故事,同时暗示黛玉要劝诫宝玉读正经书,“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在随后的“雅谑补余香”一节中,【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这段文字描写的钗黛嬉戏纯美之极,也是宝钗放弃金玉缘后与林黛玉之间惺惺相惜、相互欣赏的自然情感流露。同时也展露了蘅芜君雍容华贵的气度,以及潇湘子无人不爱的精灵形象。
上述文字描写钗黛之美,实是百读而不忍释卷。然须言归正传,薛姨妈此时并未完全放弃金玉缘的追求,在传统家庭礼教社会背景下,很少有人能理解并认可宝黛之间的爱情,多数人看来那不过是小儿之间的游嬉。
黛玉与宝玉的爱情发生巨大转变是在五十四回(108/2=54)的元宵夜宴上,【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很显然,黛玉的举动是违反礼教规则的,特别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冰雪聪明的林黛玉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严重越礼的,除此之外,无父无母的黛玉没有其他任何办法表达自己的内心。每一位喜欢黛玉的读者都应该为黛玉的这一勇敢自白拍案叫绝:老太太,您看着办吧!凤姐惊呆了,连忙加以婉转提醒,随后贾母以掰谎记对黛玉(包括其他姑娘们)进行警示,至于薛姨妈的话:【“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虽然明里是说凤姐的贫嘴,但无论薛姨妈是否有意,黛玉都会把这句话与自己刚才的行为联系起来。
由于自己与宝玉的亲昵行为已经惊呆了众人,在贾母掰谎记的警示下,便不再与贾宝玉主动接触,甚至有意躲开宝玉。五十七回,紫鹃语:【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便是印证。但黛玉这种态度上的转变也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是以退为进,因为她早已俘获了宝玉的心,知道宝玉迟早会因为自己的冷处理而爆发。
林黛玉表面上对贾宝玉的态度不但让贾宝玉摸不着头脑,也让紫鹃产生了误判,以为林黛玉真的放弃了与宝玉的爱情关系。因而才有了先试宝玉,后劝黛玉的大胆之举,宝玉被“骗”后的极端表现让贾府上下都看清了宝玉死活都要和林妹妹在一处的爱情追求,也坚定了贾母作成宝黛姻缘的决心。紫鹃从怡红院回去后,林黛玉【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此时明明是宝玉在病中,林黛玉并无明显的身体不适,贾母特来看视,又嘱咐了许多话。那么,贾母嘱咐了黛玉什么话,是否与宝黛姻缘有关,读者完全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薛姨妈生日当天,贾母又来看望二玉,这种至高恩宠除了二玉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受用过的。
面对紫鹃试玉的结果,薛姨妈此时在想什么呢?薛姨妈此时放弃金玉缘也应该在情理之中了,谁愿意把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嫁给一个离开黛玉就半死不活的宝玉?再坚持下去,受伤的可就不仅仅是林黛玉了,还会包括贾宝玉和薛宝钗。正是基于薛姨妈对金玉缘态度的转变,才有认颦为女的可能,当然这背后还有贾母一些列的争取和努力的结果。
先说贾母为什么要促成薛姨妈和黛玉的母女关系。三十二回,黛玉偶听宝玉肺腑言后,悲叹自己“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说明黛玉早就清醒认识到自己的爱情与婚姻之间的遥不可及,“无人主张”成了黛玉心头的至痛。然而,贾母为何不能亲自为黛玉做主呢?
如果黛玉外嫁,黛玉可以以贾家人的身份,贾母理所当然可以为黛玉主张。可是,黛玉要嫁的是宝玉,是贾母的亲孙,贾母要是做主,在形式上黛玉则成了贾家的童养媳,作为贾府这样的大家,以及黛玉、宝玉的身份,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必须要为黛玉找一个可以做主的外人,让黛玉摆脱贾家人的身份。林家已经没有合适的人选,薛姨妈则成了贾母最理想的选择。
如何让薛姨妈心甘情愿认颦为女?贾母除了留下薛姨妈常住,对薛姨妈始终奉为上宾,更具体的两件事则是对宝琴兄妹婚姻大事上。
薛宝琴一来贾府就获得了贾母的欢心,不但留她同吃同住,还赏她林黛玉都没有得到的凫靥裘。然而贾母也绝不会为宝玉选择宝琴,五十回,贾母先是对薛姨妈极尽尊敬:“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随后又当着薛姨妈的面问宝琴的年庚八字,明显是在为宝玉“考虑”(五十七回有下文)。难道贾母糊涂到不事先了解宝琴的情况就这么贸然提亲?不顾求亲不成后有损自己和贾家的颜面?显然贾母有自己的策略,一是婉转向薛姨妈表明了拒绝宝钗的态度,同时让薛姨妈欠下自己一个大人情。
至五十七回,薛姨妈为薛蝌看上岫烟,因为难邢夫人的为人,只得请贾母出面作成。贾母戏言道:“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薛姨妈再次欠下贾母一笔。至此,薛姨妈对贾母的情义已经难以报答,才有“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老太太)不希罕。”的实心话。
此时,薛姨妈认黛玉为女,以解决黛玉无人主张的难题,就成了薛姨妈报答贾母最好的回谢。而黛玉要认薛姨妈为母,可以猜想在贾母对黛玉“又嘱咐了许多话”中有所提及。于是薛姨妈一席“千里姻缘”的话,就会很自然的触动林黛玉认薛姨妈为母的心思,加之宝钗从旁配合,伏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有意勾起黛玉没娘的痛,使得薛姨妈认颦为女显得那么合乎情常,了然无痕。随后薛姨妈一番四角俱全的话,完全表达了薛姨妈要报答贾母、要为黛玉主张的感恩之情。
薛姨妈认颦为女当然不是最终目的,贾母要的是薛姨妈为颦做主,否则用不着这么费尽周折,直接要求黛玉像宝琴认王夫人那样就完了。贾母通过长期的情感投资,以及对宝琴兄妹的眷顾和恩义,使得薛姨妈心甘情愿的放弃金玉缘,反而要帮助自己完成宝黛姻缘的大事。
除了对金玉缘无望、感恩贾母的原因外,薛姨妈认颦为女为颦主张的另一目的是为了薛宝钗的好前程。薛家的商人身份没有机会接触高官显贵的圈子,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薛姨妈解决黛玉孤女的身份问题,也是在换取贾母对宝钗姻缘的帮助,能够在贾府的亲友圈中物色一门像史湘云那样的好亲事,岂不比强扭的金玉缘强。因此,即使放弃金玉缘后,薛家母女还是留在贾府,并没有搬出去的意愿。
翻至七十回,在贾母八十寿宴上,【南安太妃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作者对这一节的描写极为细致,但却留下两个疑点。一是五美的出现似乎与北静王妃没什么关系,二是太妃拉手的顺序有点乱。如果按亲属关系,探春和黛玉当为一组,宝钗宝琴为一组;再如果按年龄顺序,则应该宝钗黛玉为一组,探春宝琴为一组。让探春宝钗一组、黛玉宝琴一组,分组的标准只能是是否已有姻缘。何况太妃只问了探春宝钗几岁了(意同贾母当初问宝琴年庚八字。),却没问黛玉宝琴,背后文章是显而易见的。
回到五十八回,【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至此,对黛玉成见极深的王夫人则完全被边缘化了,最终只得拿晴雯作伐发泄自己对宝黛姻缘的不满,以及对贾母的报复。
五十九回,【黛玉又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与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了,也不敢劳他来瞧我,梳了头同妈都往你那里去,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大家热闹些。”】黛玉这句话中的“姐姐”、“妈”叫的那样亲切自然,孤女黛玉能有薛姨妈这样一位慈母,也算是不幸之幸了。
这两段文字描写了薛姨妈认颦作女的真实性!如果薛姨妈是在玩什么所谓的阴谋,而黛玉根本觉察不出,那是对黛玉智商的侮辱,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如果说黛玉明明知道薛姨妈的“假情假意”而故作不知,则又不是黛玉天然率直的真性情。
因此,流传甚广的薛姨妈认颦为女的阴谋论只能是某些“专家”对原文的改编,会导致对红楼梦“大旨谈情”核心思想以及主要人物形象理解的重大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