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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稀里糊涂忙了快40年,忽然听说今天是父亲节。有些受宠若惊。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有着可爱女儿的父亲,已经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记得小女儿在医院刚生下时,我兴奋得忙上忙下,母亲说要来接替我值夜班,我也一概拒绝——结果到后半夜时,累得腰都快折了。产床上的孩子她妈看着也心疼,对我竟然是满脸的狐疑:你说你喜欢女孩,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说实话,当时要是一个男孩,可能我就从医院辞职回家睡觉了——也许是传统家庭的缘故,我母亲生了四个男孩,我的印象中加上我这个不孝子在内,没有一个是孝顺的,这大概也算是我爸当年做父亲教育上最大的失败吧。
从此,我对男孩就刮目相看。天下没有孝顺的儿子。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是爸爸的“永远情人”。从打算结婚时我就暗暗祈祷,祈求上天赐给我一个女儿。
女儿在妈妈肚子里怀胎十月的时候,我们几乎预感到了她的性别——小家伙在妈妈肚子里非常文静,事实上,一直到今天,她和我想像中的女儿一样,文静、漂亮、幸福、淘气、聪明。女儿是天赐的幸福,一点不错。
女儿慢慢长大。印象最深的是两岁时我负责她去幼儿园三接送任务。奶奶要回老家,不得不送她上幼儿园寄宿。上学第一天,我就出差在外。后来母亲告诉我,孩子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她哭了。女儿被奶奶骗到了幼儿园,奶奶随后找个借口就从幼儿园逃出来,然后躲在学校门口看小家伙的反应。结果女儿整整一上午都在跟老师苦苦哀求,请老师放她回家,看到这一幕,奶奶早成了泪人。
母亲对我们的教育一直秉承了这样的严厉风格,哭归哭,孙女还是被搁在了幼儿园。接下来的一年里,除非寄宿的日子,每天我都在匆匆刷牙洗脸中将女儿连哄带骗送到幼儿园,下班后又风风火火地去接她回家。因为常常赶时间,加上我性子急,女儿好几次都因为我的车速过快被摔倒在后座的车沟里,然后嚎啕大哭,一边骂我这个可恶的爸爸。印象最深的是她两岁多时,学会的句子还不多,坐在车里,每当我一按喇叭,女儿就在后面开骂:妈的,妈的。我说,女儿不能说脏话啊,小家伙就说,你每次都是这样骂前面那些臭蛋车的啊。
不知不觉中,女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在我这个当父亲的碌碌无功的六年里,女儿成了我的精神寄托了所有幸福的来源。这时才发现,我是一个如此不称职的父亲。6年里,我照料她不多,竟也默默中长成了大姑娘。
想起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也一直想聊聊我这个当父亲的功过得失,因为我当时就暗暗发誓,一定不能再像我父亲那样教育失败。
小时候看弗洛伊德的最多作品,其中谈论最多的也有父子冲突。尤其是在儿子的青春期,将要长大成人时,常常会面临父子之间的“精神决斗”——一个痛苦的父亲受到挑战,一个独立的儿子则发起挑战,长大成人,或者远走他乡。在父子关系的处理上,我也是一个失败者,从我记事起开始,父亲在我面前就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威的父亲,这使得我几乎能在任何时候挑战他的权威,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成了一个可怜的老头儿。
父亲老了。而现在我也成了父亲。
至于我是不是也算一个成功或者失败的父亲,还得等我女儿将来长大后才能评判。鲁迅1919年写《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时,还在大声疾呼:救救孩子。因为翻开中国两千年的历史,全是人吃人的历史。
相信鲁迅在他的青春期,同样残忍地挑战了父亲的权威,而且,在他的回忆录里,父亲是一个彻底失败的父亲,他没有做官,家道中落,子女四散。惟一的成功就是有赖鲁迅母亲的成功教育,才有了周氏三兄弟(周树人、周作人、周建人)后来的大成就。
如果要做一个成功的父亲,我想,子女必须达到三点要求:一、身体健康;二、人格完整;三、品格正直、独立而将来有所作为。如果以这三点来论,不成功的父亲和不合期望的子女实在是太多了。
我认识的几位父亲中,大多个人都很出色,可是在如何做父亲这一点上,都是很不及格。最普遍的一种情况就是,子女在数不清的学习班中(奥数、珠心算等等),变得郁郁寡欢,身体瘦弱,或者迫于繁重学习压力而不堪重负,变得像一个小大人,不爱说话,本该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身上竟然看不出一点生气来。
从女儿两岁时开始,我开始给她制定学习自然的计划。4年里,我们几乎爬遍了北京所有的小山峰,从海拔最高的灵山到最原始异趣的雾灵山,从一只小昆虫到莽莽丛林,女儿在学习自然中长大。
希望女儿长大之后,身体健康,自信,独立谋生。能做到这一点,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大的幸福。现在看到80后的孩子,我们已经感到了巨大失落:她们那么自信、叛逆、热爱事物的表面和自我中心,毕竟每个个体都属于一个时代,她们也在进步,只是由衷希望,将来属于她们的不是一个太坏的时代,比如婚姻的传统能得到延续,一些中国文化中流传至今的传统美德还能得到尊重及继承。
附: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原文
我作这一篇文的本意,其实是想研究怎样改革家庭;又因为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总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罢了。但何以大模大样,用了这九个字的题目呢?这有两个理由:
第一,中国的“圣人之徒”,最恨人动摇他的两样东西。一样不必说,也与我辈绝不相干;一样便是他的伦常,我辈却不免偶然发几句议论,所以株连牵扯,很得了许多“铲伦常”“禽兽行”之类的恶名。他们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但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父,也便是将来的祖。我知道我辈和读者,若不是现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补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个时间。为想省却许多麻烦起见,我们便该无须客气,尽可先行占住了上风,摆出父亲的尊严,谈谈我们和我们子女的事;不但将来着手实行,可以减少困难,在中国也顺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听了害怕,总算是一举两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说,“我们怎样做父亲。”
第二,对于家庭问题,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二五,四十,四九)中,曾经略略说及,总括大意,便只是从我们起,解放了后来的人。论到解放子女,本是极平常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老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譬如早晨听到乌鸦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却总须颓唐半天。虽然很可怜,然而也无法可救。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还有,我曾经说,自己并非创作者,便在上海报纸的《新教训》里,挨了一顿骂。但我辈评论事情,总须先评论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说话,对得起自己和别人。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创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发见者。凡有所说所写,只是就平日见闻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至于终极究竟的事,却不能知。便是对于数年以后的学说的进步和变迁,也说不出会到如何地步,单相信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所以说,“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是“人伦之中”,却说是“人伦之始”;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大的大功。人人对于婚姻,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谑,自己也有许多羞涩,直到生了孩子,还是躲躲闪闪,怕敢声明;独有对于孩子,却威严十足,这种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人类的性交也应如别种动物,随便举行;或如无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自鸣得意。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生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
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又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孙子理应终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儿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娘。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况且幼者受了权利,也并非永久占有,将来还要对于他们的幼者,仍尽义务,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父子间没有什么恩”这一个断语,实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红耳赤的一大原因。他们的误点,便在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利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以为父子关系,只须“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尤其堕落的,是因此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却件件与这要求反对,我们从古以来,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着停顿。我们虽不能说停顿便要灭亡,但较之进步,总是停顿与灭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但结合长幼的方法,却并无错误。他并不用“恩”,却给与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一一爱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让他的将来的生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
人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种天性。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倘如旧说,抹杀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有人做了乐府,说是“劝孝”,大意是什么“儿子上学堂,母亲在家磨杏仁,预备回来给他喝,你还不孝么”之类,自以为“拼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人乳喂猪”,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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