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茉莉香片

潇湘蓝

一、

《茉莉香片》也是张爱玲早期的作品，但是不怎么出名。可能是因为没有故事的传奇性，但却是一部非常有文艺气质的小说。只是不大符合国人的品味。

茉莉香片是绿茶和茉莉花一起窨制的。绿茶是老叶子的那种，茉莉是来提香的。

张爱玲说“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您先喝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

 

有点苦，当心烫！应该是水温高了，绿茶熟黄了后的苦涩。茉莉的芳香或许飘散出来，但是浮在周围，昏沉沉地在空气里，不入鼻，也不入心。

 

张爱玲很少写茶，但是她的感觉无比敏锐。

绿茶是一个人的青春，更是一个人的童年。

茉莉香片的苦，便是童年里没有得到好的照顾，长大了，就带点苦涩，而且很难去除。

因为青春又很美，所以，他“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整个那张纤柔的脸上，多了一份忧郁的气息。

忧郁，是多么动人的气质。

曾经那么吸引人，一旦真真切切接触了，了解了，
才知道原来那只是他童年的阴影。

祖师奶奶一早就看穿了。

 

对于聂传庆来说，他童年的阴影，就是母亲的死亡，父亲的辱骂，后娘的挖苦以及由此产生的灰色的成长环境。对于张爱玲来讲，就是母亲在她四岁那年抛下她和弟弟远渡重洋。她缺失的那部分母爱在想象中无限放大而美好，与现实中阴森冷漠的大宅和父亲后母的冷嘲热讽形成鲜明的对比。

 

张爱玲的艺术天分让她杜撰出另一个家庭成长幸福而健康的女孩，用来对比，作为另一种可能。却不想，想象使人滑向深渊。美丽单纯的女孩没有成为光明和希望的象征，却变成了憎恶与报复的出口。非常爱玲式的悲剧结尾。

 

 二、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喜欢上了一个忧郁的男生。

像诗的开头，很浪漫。

 

一开始，女孩只是觉得他与众不同。这里面充满了好奇，善良和单纯。

“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在他身边坐下。”然后开始主动交谈。

 

女孩子当然不知道，男孩子心里是矛盾的。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并不短少朋友。虽然她在华南大学读了半年书，已经在校花队里有了相当的地位。凭什么她愿意和他接近？”

也是本能的拒绝的。“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

女孩子那么主动，又是一个本该骄傲的校花。受到如此冷遇，自然委屈到要哭“你……你老是使我觉得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么快乐。”

青春年少时，越单纯的女孩子眼泪越容易落，说来就来了。

女孩子都有这一劫，哪一天心肠一硬，就长大三分了。

 

其实忧郁的男孩子的确是很有内容的，只是不好去探究。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功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

 

忧郁到抑郁，有个节点。那就是“一点点的微温，更是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当他对唯一表示出关心和爱护的柳妈和言丹朱，表现为憎恶的时候。

忧郁的男孩子，已经陷入了抑郁的深井。

 

如果要寻找原因的话，那就是“他触动了父亲暗藏的恐惧”。而他，也被逼到了“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

男孩子自己也知道“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了。”

然而，更可怕的的是父母不知道，柳妈不知道，言丹朱更不知道。

抑郁再到阴郁，变成了“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

他成了精神上的残废。

 

阴郁的人你不要和他讲道理，往往适得其反。他如果听到“积极、进取、勇敢”这些词，会产生怎样的反应？

他看到了她，觉得这就是她的优点。“她的脸庞的侧影有着极流丽的线条，鼻子上亮莹莹地略微有点油汗，使她更像一个喷水池里濡湿的铜像。”

他越是对美和品质有鉴别能力，越是产生出憎恶和畸形的心理。

这种题材在国外，就是一部真实而黑色的文艺片。

 

这样的故事到了最后的精彩，是女孩子出于一种良善和纯真的不停驱使。类似于一往情深。

“传庆，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

他们都很青春，他也进入了另一种迷惘。“为什么视他为例外，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个女孩子，那已经是很明显的表示了吧？”

 

危机已经四伏。

“他恨她。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利，可以对她施行种种绝绝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开始行动了。

“你有一点喜欢我吗？一点儿？”

没有比这种试探更加恐怖的。

女孩子开始认真思考了。她当然没有爱上他。“我从来没有考虑过”。

这就是一个女孩子的悲哀。可以不管不顾地和一个阴郁的男孩子交往，并且单独在深夜的山间同行。什么都没有仔细考虑过，只是一味的往前凑。

他咬着牙道“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终于挨到了爆发口。

女孩子当然是善良的，但她终究是个女孩子。

 

她甚至追上了他。

 

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懂不懂？”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往下按，似乎要把她的头缩回腔子里去。他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的咒骂着。

 

……对于女孩子来讲，到这里他们有过的一切成为过去了。

对于传庆来讲，“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看见她。他跑不了。”跑不掉的是幸福和健康永远在对比，他的惨郁和病态的童年阴影。

 

这就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还死在屏风上。”

 三、

《茉莉香片》是一个关于童年阴影和少年自暴自弃的故事，价值上不输于《沉香屑第一炉香》之类的作品。

张爱玲总是敏锐到底，过早地用悲剧框住了自己的全部视角。

也许张爱玲是对的，悲剧是永恒的主题。

也许这个世界还有别的出口，你可以竭力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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