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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等上海女人太太们的悲哀潇湘蓝 |
张爱玲《等》:上海女人稳妥的悲哀
潇湘蓝
《等》没有《封锁》惊艳,但也极耐看。
这篇散文写的一家推拿诊所内,几个太太在等候的时间里,零零碎碎的交谈。一般人来写也有幽默讽刺笑料之类的,唯独张爱玲写来,不再是浮在纸上的文章,而是窝到你心里,像多了件心事一样,总也放不下。
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就是张爱玲瞄一眼就能意会的时期。管你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她听到了、看到了,感觉到了,似乎没有她拿捏不准的。而且信手拈来,随意摆弄,就是一则传世的浮世绘。那速度和精准性,甚于变戏法和最好的手艺人。
何况是诊所里那些正等着倾诉的女人们呢。
这是一个“和谐”的诊所,从庞医生的太太、大小姐到等着推拿的王太太、奚太太、童太太、包太太。到陪少爷老爷来的姨太太,女佣。另外两个先生。每个人都那么和气、客气,招呼着、搭讪着、倾诉者、微微的发泄着,之间的亲密度和距离都保持得恰到好处。每个人都在无聊的时间段里发挥了一下,表示了一下,虽然没有什么用,但心里的一口气,顺出来了。同时释放的还有一点子傲气。没有这点傲气做底子,怨气哪里就肯随便说出来的。
你看,那个高先生身边的姨太太,虽然没有几句话,人家照样能传达她的辛苦与得意。
这个瘦小身材的姨太太长得差了点,“方脸、单眼皮,眼神下贱地仰望着”。她虽然不说话,一屋子的正牌太太们不会放过她,姨太太的眼神天生就该是下贱的。所以张爱玲把下贱这个词用在她脸上。实在不能说是张爱玲眼睛朝上,她不过是表达了其他女人眼里的话而已。
这姨太太可不管这些,此刻她得意得很,因为只有她是陪着男人来的。她替他扣扣子、穿衣服、试茶、伸手从他长衫里摸出皮夹子数钞票……这一系列的手法娴熟非凡,连旁观的女人们都禁不住赞她是个老法的姨太太。而这又何尝不是姨太太的示威呢?她虽然身份低贱一些,可老爷就离不开她啊。这点子得意是最能打击大房太太们的。
女人都是这样,一边示弱,一边示威。
接下来就是大太太之间的较量了。
王太太似乎境遇最好,五十多岁了,还是“圆白脸,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庞太太第一个不舒服了,“王太太这大衣是去年做的吧,去年看这个呢粗的很,今年看看还算好了。”又是奉承又是贬低,叫人哭笑不得,还在想着该怎么谦虚才是。外头的太太们听到了,也纷纷附和,虽然她们也都是很久没有添置过新衣服了。话题一过,王太太恢复了她脸上定定的小小的微笑,那是“小弄堂的和平。”
王太太的微笑,历经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而发出的一道光,让她光彩照人,却也柔和地照出了其他女人心里的伤。
女人们心里都明白,但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心里头自我高低平衡一下,空想的部分还是要自我拯救一下,方才舒服。
奚太太来得早,却是等得最久的。
“她手里拿着一只蓝白网袋,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蓝白两色在张爱玲的眼里就是讣闻,上海女人是要花团锦簇,轰轰烈烈的。这一位一定是清苦的了。果然庞小姐一句恭维话把她的心病吊出来了。“她先生在内地工作,职位升了,但暂时回不来,钱也没有寄过来”。先生的职位升了,这是太太的得意。但是没有钱,就不好得意,只好谦卑。 “男人可能在外头讨二夫人了。”这样的话题立马引起公愤。太太们都担忧起来。奚太太抽出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她不说自己男人不好,怪到老蒋头上,说是他下的命令——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这样就避重就轻,把男人和自己都开脱了。
奚太太的一个死结,她自己解了。
后来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童太太,一脸的正直恨不能每个人都要优待她。“沙发上虽然坐满了人,童太太善良而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
能在别人不方便的时候硬给出方便来,这是童太太的智慧。
她说她自己苦,每天烧小菜,还要想法子把老头子从衙门里弄出来。老头子却并不感谢她,“——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她说自己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说现在就等庞先生把她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然后上山去。一时寂寞无声,她抄手坐着,张爱玲一语中的“这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
怎样的一大块呢? “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的时候相比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一个人四面支撑起来,有了着落”。这身打扮可是相当艳丽和费时间的。不仅如此,她手头也很阔绰,给了两百块钱的拔号费,抢到奚太太前面去推拿了。临走时慢悠悠穿上她的灰呢衬绒袍,一阵风,把整个屋子都包在里面了”。这气场,哪里是悲苦,竟是很得意呢。
童太太积压了半世的怨气,但也蓄足了足够的霸气。否则她如何挨过漫漫长夜,如何把家政大权揽在自己的手里,如何克服公婆,如何喝住小妾,如何有闲心收作好自己的身体、风风光光穿金戴银。当然她在丈夫面前、外人面前诉苦的,在家里上上下下操持。因为,她是有智慧的,所有的苦都可以换成德,以苦易德,换来她的安稳人生。
这就是她稳妥的悲哀。
张爱玲冷眼旁观,用一个“等”字,略过所有叹息。庞小姐在等着出嫁,姨太太等着伺候老爷,奚太太等着先生回来,包太太等着随时给人同情,童太太等着功成名就上山去,太多的等待,苦苦的等待。与其说等待,不如说是一种僵持。其实就这种状态已经是她们费尽心机得到的最稳妥的生活了。再往前一步,她们也无福消受。而更适意的生活,哪里是等得来的呢。
就像是文末那只乌云盖雪的猫,只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阳台外面,沿着栏杆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私话:
我把生活一简再简,只有两样舍不下,一是书,二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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