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读《屈原列传》
屈原是孤独的,上为昏君,下多奸臣,外有强敌,内无同类。司马迁以环境的残酷悲凉来写屈原的孤立无援,这一技法,读者需要知悉。
昏君是楚怀王。怀王是一个傻乎乎又彪呼呼的滑稽人物。
说他傻,是因为他的三次被骗。第一次被骗是张仪跟他说的六百里土地的事儿,张仪的话能信么?秦国的承诺靠谱么?当时签合同了么?有第三方证人么?合纵的策略能抛弃么?若张仪坑了自己而齐国又不再相助怎么办?这些问题怀王都不想,怀王只想一件事——六百里土地,真香!让纵横家中的翘楚张仪去骗他,太浪费资源了。第二次被骗是张仪主动请缨到楚国来,结果因为靳尚和郑袖向怀王求情,怀王竟然就放走了张仪。张仪怎么取信于郑袖的呢?郑袖是怀王的宠妃,后来怀王想让张仪帮她去物色美女以充实后宫,张仪说得先看看楚王正宠爱的妃子相貌如何,这才方便寻找更佳者,可等郑袖来到后,张仪立刻拜倒说这已是最美的女人,自己无能为力。这一招儿使得怀王和郑袖都非常满意。第三次被骗是秦国约怀王到秦国会晤,屈原劝他别去,毕竟秦国是虎狼之国,但怀王小儿子子兰劝他爹该去去,不去不妥。怀王就去了,然后就被扣住了。
说他彪,是因为他的三次发怒。第一次发怒是上官大夫进谗言诋毁屈原,说屈原恃才傲物,结果这位所谓的王就怒了,疏远屈原。屈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仅听一面之词合适么?不问屈原,自己去调查取证后再做判断不行么?楚王都不想,这位只想一件事——我才是最有才的,你说只有你屈原才能做这件事,狗屁!第二次是张仪骗他说跟齐国绝交就给楚国六百里土地,怀王就真的跟齐国绝交,然后张仪跟他说承诺的是六里土地,怀王又怒了,大举伐秦,结果大败。文中写的是“大兴师伐秦”。打仗前有调度么?有准备么?有制敌之策么?好像都没有,反正人家一生气就撸袖子开干,至于怎么干,不是人家考虑的范围。社会他怀哥,人狠话不多。第三次是怀王被扣在秦国,成了秦国向楚国索要土地的吉祥物,不是,是人质。怀王再次大怒,想跑到赵国去,但赵国不待见他,拒绝接纳,怀王无奈又回到秦国,然后在秦国结束了自己傻乎乎又彪呼呼的一生。
聪明人领导笨人,难受的是聪明人;笨人领导聪明人,难受的还是聪明人。伺候这么一位巨婴,屈原的痛苦可想而知。
奸臣有上官大夫、靳尚和郑袖。上官大夫想抢屈原的草稿,屈原不给,上官大夫就不愿意了,诋毁屈原,而且是怎么让怀王烦就怎么诋毁,并成功得逞。小人的思维逻辑好像是这样的:我管你要东西,你不给,你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我,所以我要报复。上官大夫这类人没有什么良知底线和道德包袱。屈原是君子,跟这种人斗,实在太吃亏了。就像警察拯救人质时,只要罪犯不开枪,警察就不能随意开枪。你说谁被动?靳尚是因为接受了张仪的贿赂而向楚王求情的,他怎么说的呢?他说:“您拘了张仪,秦国一定生气,其他国家知道秦国不待见咱们了,就一定会轻视楚国,那样楚国不就危险了么?”我若是怀王,我会斩钉截铁地说:“拘押张仪,天经地义。群雄见我大楚敢拘押为秦国做事的张仪,更会以我为合纵的领袖。这样只会抬高我们在诸侯国中的地位,如果气势汹汹要来,和颜悦色送走。大楚的脸面何在?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又会怎么议论我们大楚!”但怀王没有,结果我们都知道了,他放走了张仪。郑袖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借刀杀人计策——掩鼻计的实施者。怀王宠爱一个妃子,郑袖见势不妙,对那妃子说:“大王最喜欢看你掩住鼻子的娇羞样子。”妃子很傻很天真,见了怀王就捂鼻子。郑袖又跟怀王说:“那小丫头嫌大王您有狐臭。”怀王当然又怒了,不怒就不是怀王本王了,怀王一生气,后果很严重。那位妃子被割掉了鼻子,再也无法与郑袖争宠了。郑袖协助张仪,也有靳尚的建议在里面。两个人狼狈为奸,把个怀王耍得团团转。
强敌是张仪和他背后的秦国。纵横家的特点是只看利益,不看立场。利益就是最大的立场。所以他们不存在忠于谁的问题,有奶就是娘,有粮便是爹。忠孝节义什么的,根本与他们没关系。就像纵横家另一位代表苏秦,他一开始找的是秦王,进献的也是灭东方六国的计策,秦王不喜欢听,苏秦就去游说东方六国合纵抗秦。张仪与苏秦齐名,其骗人与耍赖的各种操作可谓炉火纯青。当然这还不是最强的,张仪最强之处在于,他清楚那一个个王心里在想什么。当秦国要割地求和时,怀王点名要张仪不要土地。张仪可是有功之臣,但秦王有担当么?没有。张仪一点儿也没觉得心寒,主动跟秦王说:“既然用我一个张仪能换汉中的土地,我愿意去。”秦王拦阻了么?也没有。因为秦王最心疼的只是土地。这是张仪和屈原最大的不同。屈原知道楚王昏聩,但还是试图唤醒,拯救;张仪知道秦王薄情,所以用自己的方式保全自己,还能把话说得很漂亮。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点不同,张仪就算能时时春风得意,处处逢凶化吉,也还是成不了万众敬仰流芳后世的屈原!秦国是强大的,而且它的强大似乎已具备不可逆转性。屈原面对这样的纵横家与虎狼国,内心的无奈与酸楚是不言而喻的。
上为昏君,下多奸臣,外有强敌,内部有同类也好呀,至少可以互相抚慰,彼此鼓励。但是很可惜,没有。太史公写了昏君之昏,奸臣之奸,强敌之强,最后又写了像屈原一样以文学称名当世却“莫敢直谏”的宋玉、唐勒之流。屈原就这样陷入了绝对的孤独之中。
孤独,不是外在的形单影只,而是内心的茕茕孑立。所以他只能写《离骚》,只能写《怀沙赋》,只能跳江。
屈原在《怀沙赋》中写道:“黑色花纹放在幽暗地方,人们像瞎子说它不漂亮。离娄看东西只略瞥一眼,盲人认为他和自己一样。把白的颜色说成是黑的,把上的颠倒过来做为下。美丽的凤凰被关在笼里,却让鸡和鸭自由地飞翔。把美玉和顽石混在一起,认为它们本来一模一样。想来小人多么卑鄙顽固,全不了解我的纯洁高尚。我肩负时代赋予的重任,却又陷入困境难以担当。尽管我保藏珍宝和美玉,穷困中也无法向人献上。”最后两句按屈原的原句翻译回去便是“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怀王昏聩,继任的顷襄王也是个昏君,他照样听不进忠良的劝告,楚国的土地一块块被秦国蚕食。公元前278年,楚都郢被秦军攻破,顷襄王被迫逃到河南。要知道春秋时期,楚国曾灭掉42个小国,实力强大到令人望而生畏。战国时期,楚国也曾是军队人数最多的国家,足足有一百万。齐国、魏国七十万,秦国六十万,赵国四五十万,韩国、燕国则只有三十万。如今,却落到此等田地。绝望的屈原选择投江自尽,质本洁来还洁去。
屈原死后数十年,楚亡。这样的国家,该亡!司马迁含蓄的告诉读者:不呵护自己的英雄的国家,注定灭亡,并且,不值得同情。
“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心力交瘁的三闾大夫屈原行吟泽畔。渔父劝屈原随波逐流,与世浮沉,这样便可以活得好一些。屈原拒绝了。他说自己是“察察之身”,有着“皓皓之白”。生命的尊严岂能践踏?心中的理想岂能埋没?海子在《亚洲铜》中写道:“亚洲铜,亚洲铜,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两只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可是屈原之后,再无屈原。
《屈原列传》与《史记》中的其他传记有一处明显的不同,那就是没有什么完整的故事线。太史公夹叙夹议,文笔真挚而深沉,情感喷薄又压抑。我想,那是因为他与屈原有着类似的人生遭遇,所以总忍不住发表议论,传递情绪。屈原和司马迁,一个选择勇敢赴死,一个选择忍辱求生。但都同样悲壮。他们一个完成了与《国风》并举的《离骚》,一个完成了划时代的史学巨著《史记》,在历史的星河中熠熠生辉。
人到底该怎么活呢?司马迁说自己“爽然自失”,是啊,很多问题是没有终极答案的,屈原在其《天问》中问天问地问太阳问月亮问先贤问神灵,其实人最终问的都是自己。也许,也许从心而行就是答案。问问自己,这样值不值,值,就够了。来过,爱过,追寻过;哭过,笑过,坚守过。与其说忠于怀王,不如说忠于内心。而内心,是永远的力量之源,无论之于求生,还是之于赴死。
史蒂文森《安魂曲》的前四行是“在广阔的星空下面,挖座坟墓让我安眠。我乐于生也乐于死,我的死是出于自愿”。屈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非正常死亡的著名文人。他身披香草,以浪漫的身影乘风而来,又腰带长铗,以决绝的姿态投水而去。
《屈原列传》是一个孤立无援者的履历,人,在面临重大抉择时要先认真地拷问自己,拷问之后,便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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