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夜

我赤着脚坐在湍急的渭水边，任冰凉的水漫过脚背，凉了皮肤也寒了心……这里是楚国境内一个平凡的小渔村。我是弃儿，不知父母何人，也不明白自己如何长大，更不了解为什么村民都憎恨我，所以很早，我就学会一个人生活。



风，从渭水远方的下游吹来，空气里充满沛润的气息。我迅速地抖动了一下手腕，一尾鲈鱼被瞬间绷直的钓线扯出了水面。它被摔在青绿的草地上，奋力地扭动着身子。阳光下，鳞片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无奈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我木然地自语着，或许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吧……



今夜的月又大又安静，我坐在房里惟一不露风的那个角落，看着火炉中跳动的火苗发呆。煮过鱼的锅还没刷，冷汤发出的腥气污浊着空气。“哎呀呀！你这每次都这么乱啊。”熟悉的声音穿透孤寂。那是临，一只修道百年的鼠，我仅有的朋友。



“疏，今晚的月色很不错呢！”临说。“嗯，是的，挺漂亮的。”我静静地回答。他顿了一下，我有些紧张，因为他答应今天会解开我的身世之谜。临看着我缓缓说道：“10年前，邪星‘窍’现身此地。百里之内水泽翻涌，居民死伤无数。到洪水平息之后，有人在渭水边发现了一名弃婴。其时小儿身边有神兽相伴，见人而逸。村民们认为这个孩子是邪星‘窍’留在此处的，既恨又怕，所以就将他放在破草屋内，任其自生自灭。不想这孩童竟不吃不喝，不惧寒暑，日见成长。不久，便已经长大成人。如此一来，妖孽之说更盛。”



“原来是这样啊。”我低头浅笑，凉凉的感觉把心包裹了起来。这一夜好长，我把头枕在临那毛绒绒的肩上，看天空雪白的月慢慢隐进云层……



         

        临　渊

清晨，我走出草屋。初春的阳光破开云层，将大块的金色缀满四野。临已不知所踪，白日是他所不能忍受的。我望向远方，那时隐时现的浮云山在眼中如飘忽的鬼魅。传言中生有赤血双鳍的妖兽“渊”就在其中，致使百年来无人敢入此山。临说的也许是对的，如果我想要获得村民认可，想要融入村子就得去浮云山。只要斩杀了传说中的妖兽“渊”，大家就会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妖星留在人世的祸端了。

长柄的青铜剑在掌中反射着刺目的日光，前行的道路在脚下铺陈、延伸。未来，到底会是怎样的呢？



四月的楚地本不该如此燥热的，浮云山中有着如此让人难耐的暑气。我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渊究竟身在何方呢？我前行着，分开厚重的灌木丛，寻着潺潺的水声来到溪边。抬头的那一瞬间，红色占据了整个视野。那个坐在河边青石上的赤发少年正朝我微笑，阳光下，那明眸皓齿间有难言的魅惑。“疏，你终于来了。”他轻轻地说，声音如流水般柔和。



“你是谁？”我问，语气中弥漫着不安。“我就是你要找的渊啊。”他转过头，光影变幻中有种哀怨的优雅。我将手按在青铜剑的长柄上，却没有勇气拔剑。他回头朝我淡然地笑：“疏，我先和你说个故事吧。”我逼视着他，安静等候。渊轻轻叹了口气，时间仿佛在他的叹息中被拉了回去……



“百年前，这里的楚地河川布满了‘渊’，那些赤色的双鳍是渭水中的风景。人类、渊和睦相处。后来，楚王御前方士‘习允’进言：欲得天下，只需将‘渊’的蓝血与麒麟的赤血混合炼成丹药便可引真龙附体。于是，昔日我族繁衍生息的渭水一夜之间化为炼狱坟场。人们杀尽‘渊’而未得蓝血，亦不见麒麟。翌年，楚王薨，方士遭诛。但那场浩劫，却仍未尽。人们捕住最后一条‘渊’囚于地池之内，此时正是10年之前。”他顿了顿，灿若朗星的眸子望向我，接着说道，“疏，那正是邪星‘窍’出现之日，也是你降生之时。此地方圆百里尽为水泽，‘渊’从而获救……”



“原来如此，那么10年来一直陪伴我的那只鼠也是你吧。”我笑道。他面露讶色，却在一瞬间回复了从容优雅。“是，所以昨夜我告诉你身世，告诉你斩‘渊’的事情，便是为了今日诱你相认。”渊坏坏地笑了笑，接着问，“你还想杀我吗？”我松开握剑的手，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那一刻，没有什么是需要解释的。西沉的红日将余晖的温暖洒落在他的脸上，渗入了我的心底……



                                                                          副　车

“疏！疏……”沉静的女声将我唤醒，我转头，若昔素白的脸呈现在眼前。“你在想什么？”“不，没什么。想起一个朋友，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我随意回答。“明日便要刺杀白起了，你答应我，不论成功与否，师父说过的禁咒你一定不能用。”若昔的声音里透着紧张。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夜风肆无忌惮地袭来，拂乱若昔满头青丝。远方低低的暗云倾诉着亘古不灭的传说，记忆中的浮云山，愈发的苍远起来……



3年前我和渊分手后流落邯郸，正值饥寒交迫时遇上了墨家锯子。他收我为徒，授之以艺。从此我便成为食“藜霍之羹”，穿“短褐之衣”，足登麻制“歧矫”的墨家门徒。数年来，我们都在助六国抗秦。年前，秦将白起破赵军于长平，令天地变色。师父为保护逃难妇孺，竟被乱箭射死。为了阻止暴秦的鲸吞蚕食，为了报杀师之仇，我和若昔决定潜入敌境刺杀白起……



深夜，秦地官道。骏马奔突前行，笃笃的蹄声震颤着空气。我嗅着那似浓似淡的夜来香，心境变得格外的恬淡。那车里坐着的，便是令六国闻风丧胆，统率秦军虎狼之师的名将——白起。



是他在伊阙一战，尽杀韩、魏24万大军。是他克楚国都、焚楚王陵，打破了“纵成则楚王”的天下格局，为大秦实现了振长策而御宇内，东出函谷，席卷天下的宿愿。也是他在年前，长平一战击溃赵国主力，坑杀败军40万人，一手造就了千古惨案……



马车越来越近，若昔鬼魅般地闪出身形。领先的卫队在顷刻之间被她的“扰心三式”夺去心智，这时，所有的人都被她吸引。我提气轻身，潜行到马车之下。拔剑、撩帘、突刺，一切都是演练过千百次的。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长剑凝立在虚空，不得寸进。我抬头，双目，落满绯红……



我无法相信我的眼睛，一如面前绯衣少年惊愕的神情。“渊！怎么会是你？”我抽回长剑。“我奉白起大人之命缉拿墨家刺客，没想到刺客竟是你啊。”他浅浅地笑着，一贯的优雅未曾改变。我刚想再问他，浑厚的声音在背后出现。“你便是墨家的刺客？”我转头，黔服佩剑的男子渊停岳峙般立于身后。“白起大人，疏是我少时密友，并非刺客。”渊躬身施礼。白起吗？就是这个唇红齿白，剑眉入鬓的男人？我有些讶然。白起似乎没有听见渊的话，他直直地盯着我，目光如戟，眼神中掠过一丝狡黠。



“你想杀我？”他冷冷地问“似你这嗜血魔王，人人得而诛之。”我握紧长剑。白起盯着我，忽然大笑：“三日之后，秦军大营。你若胜过临渊，本将引颈待戮如何？”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这时闻讯奔来的卫士已将官道重重围困，若昔也被逼到我身旁。我不及细想，只得与白起击掌许诺。那一瞬间，他嘴角的浅笑，予我有腥红的错觉……



                                                          浮云临渊

北方的白日，阳光甚烈。风，在干燥的空气中流动，失去灵性。若昔无奈地看着我，她知道我别无选择。绯衣的少年坐在对面，脸上失去笑颜。“一定要和我动手吗？”临渊问，语气中带有惨然。“除非你愿意放手。”我淡淡地笑。“那不可能。”他将杯中的酒饮尽。“渊，为什么你要卷入俗世呢？你不是躲避人类很多年了吗？是什么让你离开浮云山的？”我问。他叹了口气，青铜酒爵在他手中转动。“不是我要入世，是人类逼我离山。你走后不久，村民就来围剿我了。我负伤而逃，若不是路上遇到领兵伐楚的白起大人，早已命丧黄泉。疏，除你之外他是我惟一的恩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杀他。”我看着渊那一脸的决绝，心底生生地疼。但我可以放手吗？那千百万被白起虐杀的六国降兵的血在我眼前浮动，那铺天盖地的哀嚎纠结着我的灵魂。还有恩师那被乱箭穿身的尸首正瞪着渗血的双目盯着我，我又怎能离弃？



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洒落地面，我们相互凝视。良久，渊轻叹起身。“疏，明日我不会手下留情。”我闭上双眼，临渊离去的身影遮住落日最后的微光……



翌日清晨，秦军大营。皂甲玄衣的秦兵枕戈待旦，偌大军营竟不闻丝毫杂声。千百人如一将，一将如白起。将不动，三军尽默。如此军威，六国焉能不败？我暗暗叹息。渊出现在眼前，英俊的脸上有难掩的倦容。这还是多年前的那个浮云临渊吗？我一阵心寒。



“疏，如果可以选择，我愿倾其所有换你放弃。”渊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渴求。我缓缓摇头，无情地击碎他的希冀。他长长地吐出郁结之气，长剑出鞘……



我不知道这些年临渊进步了多少，但以前我就非他对手。那一剑很慢，慢到我看不出他的任何后招。但偏偏无法闪躲，无奈之下我也只能平刺一剑。先后之分，快慢之别尽显无遗。我看着他剑锋及体，他却在那一瞬间凝立不前。我愕然收手，却悔之晚矣。蓝血，从利刃的边缘溢出、滑落、溅散得不可收拾……临渊微笑着伏在我怀中。那笑容还和从前一样，纯净、无邪，有哀怨的优雅……



“疏，这世上最后一只渊在请求他惟一的朋友。请你，放过他的恩人，行吗？”他吃力地问。我紧紧抱住他，用力点头。然后看着他，离我远去。便在这时，有柔软的身体伏在我背后，鲜红、温热的液体浸湿脖颈。我回头，若昔惨白的脸上挂着满足的泪水，持枪的铠甲将军在若昔身后微笑着，那笑容在明媚阳光下有森寒的诡异。



“为什么？！”我愤怒地吼道。“传说，用渊之蓝血和麒麟赤血炼丹就能引来乱世真龙。如今战国诸雄惟我强秦为盛，作为大秦将军，自然要为我主引真龙而来。临渊是媒介之一，而你便是那赤血麒麟，我要一网打尽！这小女子为你挡下一枪，但你也只是苟延残喘了。”



“为这你就忍心屠戮天下，如此残忍？”我问。“残忍？我食君之禄，殚精竭虑惟忠而已！岂可如你们妄顾私情？”白起嘲弄地看着我。我轻轻将若昔放下，“你不是要杀我取血吗？好！我给你！”剑舞，绯红漫天。我跌落在若昔和临渊身边，师父严禁的血咒施放，苍穹变色。我看到赤火般的血和冰蓝般的血融合在了一起，如此腥烈的引子会招来怎样的真龙呢？恍惚间，我又回到了浮云山。潺潺流水，青石之畔，若昔，绯衣，临渊仿佛一同在优雅微笑……



一年后，嬴政生。次年，白起被昭王赐死。历史的巨轮，碾过时空大道，扬起了腥红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