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帐外有人低唤着我。



“嗳？”



“我们何时出发？”他问。



唉，又是出发。打猎和搜寻水妖，这两样工作有没有结束的一天？



很奇怪，死在水里的灵魂是离不开水的，除非又有人死在那里替代了他。而每过一段时间，这些水鬼中就会出现一个特殊的家伙，有能力离开水自由活动，有能力把他遇见的人引诱到水边淹死，好帮助他的同伴解脱。我们把他叫作水妖。



你可以理解我们这些生活在水泽地带的部落多害怕水妖。



前阵子的占卜显示水妖又出现了，我们必须在他开始害人之前捉住他，用圣火将其烧死、烧成灰，再让清洁的风把这捧灰吹到水泽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你在晚上便会听到水鬼们在苦寒的葬身地绝望地哀嚎。



他们哀嚎时我们就安心了。因为这表示他们再次失败，而我们又可以活得久一些。



或许是悲哀的……这些我们怕得要死的灵魂，他们生前也曾跟我们一起生活，一起歌唱，他们也曾是我们的伙伴、爱人甚或骨肉至亲。



而现在，我们必须跟他们抢夺我们的生命。



当涉及到生命时，好像是没什么柔情和高姿态好讲了。



我淡淡地向帐外答道：“等太阳升上一指就出发。”



一边将火上的汤药捧下来，小心煨在草灰里。



一双冰冷、潮湿的手握上我的脖子，慢慢收紧。



血脉在他指下“别别”跳动，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原来一个巫女……也有心跳吗？



“不要怕，”我静静地说道，“即使我不在，也没有人敢伤害你，你是巫女庇护的人。”



那双手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我回过头去，异乡人惘然地站在那里。



昨天我捡到他时，他就是这样一副惘然的神情，像个孩子。



那时天近黄昏，我们在草滩上进行最后的搜索。一道苍白的影子晃在水里，我们以为是条大鱼，走过去时便看见了他，沉在水底，蔚蓝的眼睛没有表情地凝望着天空。



我不在的话是没有人敢救他的，大家都怕水鬼的报复。



只有巫女，敢从水鬼手里抢回一个没死透的人。



我救活他，叫他异乡人，安置在我的帐房里，给他熬安神的汤药。



可他总是这样子：沉默、迷惘，有时会从梦中尖叫着惊醒，想杀掉所有靠近他的生命。我想这都是因为恐惧。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保护你。”我像哄小孩子似地抚慰着他，给他喂下两匙汤药，然后看着他沉沉睡去，他的鼻尖和胸口沁出点点汗珠，睫毛很淡很柔，像个婴儿。



我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给帐子下了一道咒。他出不来，其他人也进不去，彼此都安全。



手遮着眼睛看看太阳的高度，该出发了，希望今天好运气。



却没有好运气。



路上遇到过真牙、弥生族的人马，他们也一无所获。



天已黄昏，该返回宿营地了，我默默敲响手中的铃鼓：神啊，你用你的大智慧和全能，为我们安排了怎样的明天？



走进帐子，异乡人在窗前就着最后一抹夕阳看一本歌集。它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这里从来没有人会唱歌。



“你在做什么？”我点亮碗灯，温和地问。



他看见我，眼光跳了一下，再滑回到那本歌集上，然后又抬起头，望一眼落在水泽后的夕阳，又看看我。



我微笑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他终于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让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软得像泽底的淤泥。



“什么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轻轻读出来——“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太阳掉下去，碗灯昏黄的光打在他微汗的脸上，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美丽、温柔。美丽得叫人晕眩、温柔得叫人无法忍受。



我的心疼痛起来。按着胸口弯下身子，我不能呼吸。



“你怎么了？”他走近我问。



怎么呢？一片温柔的羽毛，会给我这么大的疼痛。



我知道了，从那个时候起就明明白白地知道：神已经借他的口宣告了我的命运。



那一夜水鬼吵得很凶，他们充满希望地尖叫，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第二天我们又去搜寻水妖，我的族人们都心神不宁，我理解他们：他们不过是害怕死亡而已。



太阳刚斜下去时有人就问我能不能收工回营，我想了一下，同意了。



接近宿营地时我诧异地站住：“子烟？”



弥生族的巫女弥子烟袅娜地迎上来:“呵！珠雅，庆祝吧！我们捉住水妖了。”



身后传来一片欢呼，我微笑道：“很好！”视线移向一边的柴堆。



“就在你们营口烧化吧。”弥子烟抿嘴笑，“毕竟是在你们营地里捉到的嘛。”



我的手开始变冷：“是吗？”



弥子烟轻柔挥手，一只巨大的水罐从后面缓缓飘了过来。



困在水罐里的是我的异乡人，目光迷惘，胸口与鼻尖沁着细细的水珠。



多美啊，这遍体水珠的生命，像我们的水泽之神。



我挥手击碎了水罐，将他拉到我的身旁。



“珠雅？”弥子烟的眼里全是惊惑。



“他不是水妖。”我简单地说。



“珠雅，”弥子烟叹息道，“巫女不可能嗅不出妖气，是不是？”



“是。”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说他不是水妖？”



“你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撒谎？你在指责我撒谎？”我的嘴唇变白了。



弥子烟没有说话，我向我的族人一挥手：“扶他回去。”



没有人动，我诧异地回头。



有些人不敢接触我的目光，但我在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读到了惊疑甚至愤怒。



他们慢慢举步，但却是站到了弥子烟的背后。



其他族人们从宿营地里出来，也站定在弥子烟背后。



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我的异乡人。



明白了，不用躲开我的目光，背弃我的族人们啊，我明白你们不过是害怕死亡而已。



可是我原谅你们，因为就连我，也并不是不怕死的。



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在我面前死掉。



“弥子烟，”我沉痛地说，“把一个异乡人指责为水妖很容易，可是，你要知道，杀死他于事无补啊。一个无辜的人白白牺牲有什么用？”



“你还在演戏吗？”弥子烟的柳眉扬了起来。



“我没有！”我的拳头捏紧了，异乡人握住它。



弥子烟轻轻拍击了两记掌，从人群里应声走出一个人。



年轻的小伙子，弥生族人，躲在弥子烟身后大义凛然地指着异乡人道：“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淹死的。”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异乡人茫然地看着他。



“5天前我碰见他，他向我问路。”弥生族的小伙子接下去说，“他说他是君族人，去东方大漠找传说中能杀水妖的神弓。我指路给他，他走错了，淹死了，我亲眼看见！”



多么有力的人证，难怪我的族人舍弃了我。



异乡人困惑地问：“我死了？你亲眼看见？”



“不会看错了？”我感觉到一点不对，也追问。



“不会！”他斩钉截铁。



“那你说他淹死在哪里？”



“碧草泽。”



“不可能！你那时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我在！”他叫起来，“我每天去月亮湖打鱼都经过那！谁都知道，就是那条路啊！朱老三下夹子那个路口，我就在那里碰到这个君族人。”



很好，我就是要他这句话。



“所以你就引诱他淹死？”我目光如刀一样地剜着他，“从那个路口往东方去根本不必经过碧草泽。”



“所，所以才说他走错路啊！”他叫道。



“你怎么知道他走错？”



“我看见……”



“你当然看见。谁都知道那个路口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碧草泽，除了异乡人，谁都知道那片死亡陷阱看起来是一片草地，其实是水草掩着深深的沼泽。你就这样指着那里看着他走过去，是不是？每一步你都知道他走向哪里，每一步你都有机会反悔，把他叫回到正确的方向。但你没有，你欺骗这个想去没人敢去的东方大漠替我们找神弓杀水妖的英雄，你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死！”

我一句一句地紧逼着他，他的脸色发白了，双手在空中挥动：“没有，没有,我没有——”



“你有什么亲人、朋友死在那个泽里？为了救他而引诱别人去替死？你和水妖一样坏！”



弥生族里一阵窃窃私语，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没有！”他崩溃下来，嚎啕道，“我不是故意的。娘在那里哭得那么惨，我实在受不了啊！我受不了啊！我不和水妖一样坏，我不想害人的，我没有——”



弥子烟轻咳一声，让人把他扶走。



“你的族人杀死找神弓的英雄！”我盯着她。



弥子烟低叹：“那么你也承认他已经死了，珠雅？”



“不不不，”我急道，“他是活的，你看他有身体！”



“水妖有附体的能力……”弥子烟狐疑地瞟向他。



“这是我自己的身体。”他道。



“是吗？你希望我们相信？你自己信不信？”弥子烟双眉微蹙，尖下巴抬起来直视着他。



他语塞。



“不是水妖，他，”我飞快地说道，“他从来没害过人！”



“你的意思是，要等他真害了人之后才相信吗？”弥子烟诧异道。



“我——”我的手心也有冷汗一点点沁出来。



“我没有害人！”他像突然从梦中醒过来，定定地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害人，也不想害人。我对于以前的事已记不太清楚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经死掉，但真的一点都没有要害谁的意思，这是我能保证的。请相信我。”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诚恳，目光明净如水。



弥子烟垂下目光。她第一次有些慌乱，“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要问大家 —— ”她转向他们，大声道:“你们要不要留下他的性命？”

一片嗡嗡声，目光相互交错，又躲避，他们交换着意见，但谁也不敢说出来。



终于，一个老嬷嬷慢慢昂起了头。



“杀死他。”她说。



“太危险了……”



“明明是水妖……”



“为什么……”



“不要冒险，我不要死——”



“杀死他！”



开始是低低的、不太好意思的嘟囔，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后汇成一声怒吼：“杀死他！”



明白了。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吧？只要自己安全，牺牲别人是不要紧的吧？公不公平都不要紧？



我缓缓点头：“明白了……”



弥子烟给我一个抱歉的表情：“珠雅。”



“没关系，”我虚弱地笑，“既然大家这么说了，那我亲手解决他。”



回身，我给他一掌。



他飞起来，飞起来——落在我的坐骑上。



我吹声尖锐的口哨，雪兰骓疾驰出去。



“你干什么？”弥子烟失声道，双掌迅疾拉出一道光球。



我舍命扑上。



“珠雅巫女！”他紧张地回头。



“走，走啊！他们杀不死我。”我拼命挡着弥子烟，恐惧地看见族人中有人开始搭箭，“快走！白痴！”



雪兰骓不安地跳动。



第一支箭“嗖”地射出去。他拍马飞奔而走，大喊：“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我不是水妖！”



“走啊！”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远远的暮色里，我才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



“这是你们的巫女，你们自己处置吧。”弥子烟面无表情地对我的族人说。



我的族人视我为耻辱，他们把我幽闭在寒冷的高塔里。



他们给部落选了新的女巫。



这座塔是没有窗子的，紧闭的堡里，一片黑暗。



吞吃黑暗中生长的玄羽草足够维持一个巫女的生命，但这种生命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寂寞。



黑暗是寂寞的，还好有一本薄薄的书陪着我。



它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据说是本歌集，里面的文字叫作“词”，这里没有人懂得，没有人会唱。



我只听一个人读了一句，这一句便是我一生的收梢。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几个黄昏呢，自见到他以后？好像也不过3个。



可是我不会犹豫用我的一生去换这3个黄昏。



不犹豫、不遗憾、不悲伤。有什么好悲伤的？至少我曾见过那遍体水珠的生命，那让水妖们颤栗的明净的眼睛，一定会给水泽地带的部落带来希望的。



塔外，红彤彤的太阳应该已经朝白茫茫的水泽落下去了吧。



又是一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