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起，虫鸣。
深巷，红墙，清烟。
货郎踩着青砖，肩上扁担弯曲，他在快活地哼着曲儿。
拐弯处，一青衣女子靠墙而立，衣袂随风飘起，长发零散。货郎看得痴呆，何等清丽的女子呀，世间竟有如此不染凡尘的女子。公子，帮帮我吧。她的如莺语声更是楚楚可怜。
货郎驻足，放下货担，走近问道，姑娘，不知何事能帮上你？
  女子伸出玉臂，轻放在货郎的左肩上，面露愁容，无瑕的肌肤在月下更是显得洁白。货郎看得痴时，女子轻道，我不小心扭伤了脚，不知公子能否搀扶一程？
  货郎尚未娶妻，见到如此女子，自然浮想联翩。伸手过去搀扶时，女子身体一软，跌入货郎怀中，货郎连忙双手扶住。
  这女子何等轻盈，腰若无骨，身似软绸。她抬头，轻吟，公子……
  夜空，划过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便是这青衣女子，随同师傅学的是蛊术。
  师父曾说，世间万千变幻，于生，于死，只在一念之间。

 
荒野，师父的白衣被风掀起，永远，他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孔。他拿出盛有五毒的宝盒，揭开，青烟顿时腾起。
五毒以吸人血为生，经过师父的精心喂养，已是毒力非凡。它们的毒液，能让我练就这奇门异术。它们是我的食物。我只须片刻，就让它们只剩下空壳。
去吧，青儿，找件衣裳穿上。

   
河边，我静静地等待。我这模样，定是不能去闹市了，在这荒野之处，也许会有女子路过，只须耐心等待，或许可得衣裳。
果然，出现的，是位身着绣花绸缎衣裳的娇媚人儿。纵然泪珠挂在脸上，仍然掩饰不了俊俏的模样。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丽女子，若不是数年前的浩劫，我的容貌，不会逊色于她吧。也罢，不巧你今日落入我手中，只能算你命薄了。
这女子越走越近。
我伸手过去，她来不及尖叫，已跌倒在我面前。她已被我的空洞的容貌吓得面无血色。
不容她回神，我一挥衣袖，毒虫便遍布她全身。片刻，这女子只剩一片残骸，留下一张完整的人皮——我美丽的衣裳。这就是蛊术之一——幻皮。
我画好眉，挽上发，轻动嘴角，便有一个迷人的微笑。
风鸾，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可知道，我多担心你，答应我，别再一个人跑来这荒野之地。
回过头，面前是个书生，很焦急的样子。
我四周看了一圈，才明白过来，刚才那女子，正是这玉面书生要寻的人。而现在，我有着那女子的容貌，书生便将我当成她了。原来，这女子名叫风鸾。
书生猛跑过来，揽我入怀，凤鸾，我们回去好好跟娘说，我不纳妾，我不会委屈了你，你是我的娘子，此生惟一的娘子。
他伸出手，在我眼下轻轻一抹。凤鸾，不要哭了。
原来，我脸上还挂着她的泪水。
凤鸾，你的脸怎么这么冷？
我一阵慌乱，心头泛起无边涟漪，那名唤作凤鸾的女子，此生一定无比幸福。
是的，我的脸色很冷。
他拥着我。凤鸾，我们回去。

   
一路，鸟语花香，书生拨开路边的荆棘，呵护备至。
凤鸾，我们到了。
朱漆的大门，一对威武的大石狮子，看来，这书生还是世家子弟。家丁见着我们，快步迎来，公子，你总算回来了。
书生依然搀着我，问家丁，老夫人呢？
在内厅。

   
内厅。
这满头银发但不失威严的妇人，想必就是书生口中的老夫人了。看她的年纪，她应该是书生的娘亲。
我还以为你只要娘子，不要娘亲了！妇人声如洪钟，目光从书生身上越过直射到我脸上。
书生双膝跪下，声音里满是哀求，娘，凤鸾并非一定不能生养，她过门才不到一年，况且，伦儿实在无心纳妾，我与凤鸾……
住口！当初就合了你意让你娶她进门，以为她虽然家境贫寒但好歹能为我郭家添丁，如今，难道你要我眼看着郭家的香火断在你手中？
娘……
行了，要不你把她给休了，重立正室，要么纳妾！
老夫人话已至此，不留任何回旋余地。最后看我一眼，满脸愤怒地转身离去。
书生万般沮丧地看着我。凤鸾，不要担心，我会说服娘的。
我搀他起身，相公，只要能与你一起，此生足矣。是呀，能与这般痴情的男子一起，此生足矣。

   
夜里，月光皑皑。书生和衣躺在床上，轻声说道，凤鸾，我有话同你讲。他将我拥入怀中，一股暖意袭来，我身体忽然一阵痉挛——痛。
痛？从未有过。师父说，我的身体是不完整的，除了面皮，我还缺少一样东西——心。
师父，心是什么？
心是疼痛之本，没有心，你就不会疼痛。
可是，毒虫入蚀时，我也会觉得痛啊？
青儿，那只是皮肉之痛，而心痛，会让你痛不欲生。
而今，我没有心，怎么也会如此疼痛？
凤鸾，你是怎么了？
相公，我没事，可能今日太过劳心，有些不适，休息一阵就好。
他扶我躺下，哼着曲儿，催我入睡。这夜何等安详。
我第一次觉得，凡人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美好。我这借来的皮囊终究不能蒙蔽书生到永远，他这般呵护的不是我，只是他钟爱的凤鸾，一个死在我手下的女子。一念及此，我感到无比凄凉。
若这书生知道是我杀了他心爱的娘子，恐怕将我千刀万剐也难消心头之恨。若他执意不肯纳妾，那这郭家香火，又如何延续？我躺在书生怀中，相公，不如你听了老夫人的话，纳妾吧。你我成亲许久，我未能予你家半子，我再也不想担负让你家绝后的罪名。
书生听完这话，直愣愣地看着我，凤鸾，为何你说这种话？你不是宁死也不愿我纳妾的么？怎么一日之内又变了呢？
相公，我是真的想通了，与其让你为难，不如遂了老夫人意，即便是纳妾，我与相公你，依然是百年好合。
书生欲言又止，只是长叹一声。
夜里，我悄悄起身，在隐蔽之处，用五毒之气，将全身开始松动的皮囊收紧。好在天气寒冷，这面皮不易腐烂。

   
次日，郭府热闹非凡，郭伦纳妾。老夫人笑得面如菊花，凤鸾哪，你终于想通了，这小妾乃是小家碧玉，家教甚好，定会懂得规矩。
我也不甚由衷地对老夫人说，您相中的，相公一定喜欢。
红绸，美酒，头盖下娇羞的新人，拜天拜地拜祖宗。书生满面愁容地看着我，眼神中只有无奈与不解。我心头一阵翻滚，好似有千斤大石压下来，扔不开，动不了。
夜色四合，客人渐渐散去，书生同小妾拥进西厢，是呵，今日，他们要洞房花烛。

   
房内，我定神而坐。没有师父的五毒作食，我精力迅速下降。几乎是耗尽力气，才将皮囊重新粘在身上。
对着镜子，我仔细地将眼眉复位，这肌肤经过几天的折腾，几处已经起了皱，要费一些周折才能扶平。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书生狼狈地倒在门外，嘴里呢喃着，凤鸾，凤鸾……见到我，就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肯松开。我扶他进门，只见他身上几处污垢，想必是饮酒过多摔倒留下的。
凤鸾，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书生念念有词，拥我在他怀中。凤鸾，你不要我了，把我丢给别人，不要我了，是不是？
顿时，我全身无力，相公啊，我怎会不要你，我比你更难受啊，我永远是你的凤鸾，永远……
真的？
真的！
书生笑了，醉眼朦胧，温情无比地望着我。
此时，书生是属于我的，我有着从未有过的满足。

   
三更，我见到了师父。
师父，我为什么要修炼蛊术。
因为你早已死去。
师父，我能像他们一样生活吗？
命数，轮不到你来选择。
师父，我怎样做，才能让书生不知道真相。
如果他现在死去，就永远不会知道。
师父啊，我胸口好难受。
不到情深处，你就不会知道什么叫痛。

 
郭家上下全围着我。
相公，发生了什么事？
不容我回过神来，一阵腥味，我的身上就被泼满腥红的鲜血。
郭府上下沸沸扬扬。老夫人稳坐堂上，你这个妖孽，冒充凤鸾，来蒙骗我儿子！
我万分诧异，这一切，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我望着书生，他站在老夫人旁边，神情漠然。
凤鸾不能生育，几次提到纳妾都以死相挟，哭跑出去，回来后就答应得如此爽快，我就觉得蹊跷。第二晚，就有人见你三更时分对镜梳妆，你果然不是凤鸾！
这无知的妇人啊，她以为狗血、地网、降符就能制服我了，我只需一挥衣袖，这郭家百余人，便可在瞬间只剩白骨。而我，又怎么会忍心伤害我的书生？
书生只是看着我，怨恨？关爱？我分辨不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放开她！书生大声地说。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
放开她！
他们松开我，书生走了过来。
你不是凤鸾，对不对？他的眼神还有希望。
对。
他失望了，眼神暗淡下去。
我的心口被一双无形的手揪着，如果可以选择，只要你爱我，我宁可自己永远都是那丑陋的无皮躯壳。
书生伸出手抱住我。然后，他把一把刀刺进了我的胸膛……

   
师父啊，我的心好痛。
世间万千变幻，于生，于死，只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