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讨好老师

作者：花虫

去幼儿园接送孩子，经常喜欢和老师聊几句。为啥，为了和老师套近乎，老师可以对孩子好一点呗。

-- TMD这不是讨好吗？

-- 嗯，是。承认这个还有点小难。我难道不是一个清高的人吗？怎么随便一点小事就打破了我对自己的认识呢。转过来，那又如何，我自己清高，可是孩子在班里是小孩，面对有资源、有权势的老师，是不是弱势呢，我讨点好给孩子以帮助他是不是正确呢？妈的，咋又不对了，孩子在幼儿园里，即使不掌握资源，即使没有权力，老师们真的就那么势利吗？孩子自己就真的没有力量自己去争取吗？即使受到不公平，受到委屈，孩子自己就承受不了吗？他自己就不会想办法调整自己、改进策略吗？

老师，我看到过你即使怀孕，也还是坐在小椅子上抱着班上伤心的孩子安慰他，我有判断，我相信你的心。孩子，我看到你的淡定、不爱着急，看到你经常随口道出透彻的道理，我看到你有礼貌但是很坚决地维护公平的游戏规则，我看到你那么多，我也相信你。

我刻意讨好老师，自己看到了。是我的伤痕在发作。我心里好难过。

因为我小时候得到的来自老师的庇护都是有前提的，有条件的，是因为我成绩突出，老师们才认识我，才肯对我笑，才肯在矛盾冲突时偏向我。我的成绩持续好，好到天花板，老师对我的偏爱也就上涨。我得到了这样的爱，其实没有真实地感谢老师们，而是坚定着自己的信条：我本身不值得爱与关注，是表现好，成绩好，才能赢来爱与关注。这是交换，无关人格，无关感情。同时，老师们也对有好爸爸的孩子们好，但是我不确信在成绩和权势之间，老师会如何衡量。我不敢相信，也不敢去试探。

如今儿子上幼儿园，仿佛我又借他重生一次，内心没有满足的那个小孩想借此满足一次。于是妈妈装作谦虚和善，装作欣赏和尊重老师，装出各种自己以为的、老师看到会理解和认同的形象，期冀换取老师的认同，期冀换做对儿子的关注和照顾。儿子如果得到好的关照，妈妈内心里的那个小孩的伤口也许就得以复原。

其实，我只是做到了自己的装，却无视后面几个链条的合理性、现实性：

你装作这样，就可以换到老师的认同吗？

老师认同，就会照顾你的儿子吗？

你的儿子被照顾了，你的伤口就能愈合吗？

臆想着自己儿时的遗憾得意弥补，伤痛得以治愈，这不是白日做梦吗？哈哈，你只是个一个梦想家妈妈。你好可爱，你像一个孩子，内心简单的孩子，我想对你微笑，我想好好抱抱你，我想好好温暖你的心。

是啊，小时候老师们都很严厉，整天绷着脸对待所有的同学。只有看到有的同学家长来送时，跟老师说话，老师才会对同学和蔼地微笑。你的爸爸妈妈很少到学校去见见老师，面对那么严厉的老师，你总是觉得自己很弱小孤单。你多希望爸爸妈妈哪怕能见到老师，哪怕只是打个照招呼，哪怕老师只是对你爸爸妈妈笑一笑，也能缓解你内心的恐惧啊！可是没有。老师的笑没有原因，也没有给过我，老师的批评却是经常地在耳边响起来。你怕老师批评同学，即使明显知道她不是针对你，你也会浑身紧张，怯生生地。哪怕是老师嗓门特意抬高一点，语气严厉一点，你也会跟着身体突然抖一下。你生怕有一天，这个语气用到你身上，真是不知道会不会一下子吓得死过去。千万不要啊，千万不要对我这样啊，一次也不要！

可是，你不知道怎样做，老师才能保证永远不说你、不骂你。你用尽心思去躲避，去远离有可能被骂的所有场景。你所能想到的方法，只有一条：完完全全地听话。上课时候老师说手背后，腰挺直，你从来严格遵守，从不违反。直到有一次，医生来教室给同学们打预防针，和班主任聊天时说“这孩子真乖，两只胳膊一直在后面背着”。我才有所疑惑：难道这不是必须的吗？可惜我的座位一直在第一排，看不到别人的姿势。 

后来经常考试排第一名，发现老师对你比对其他人语气和蔼，态度宽容，那恐惧才轻轻放置一边。到初中了，你当了班长，成绩一直很好，老师们很多事情都依赖你，你还是尽量躲着老师，有事说事，说完就尽快离开。你背后总爱学初中数学老师上课前在楼道里的特别的脚步声，学高中数学老师进教室前的咳嗽声，其实还是因为他们的威严给课堂带来压力，你想借此放松放松心情。我是好学生，同学都知道我自恃优势有些傲气，敢于叛逆，敢公然违规，连我自己也以为那种恐惧已经被彻底打败了。如今想起来，那不过是虚张声势，自欺欺人。是依然不能承受、不能正视自己对老师的害怕，不能接受胆小如鼠，懦弱得不可理喻的自己，于是佯装胜利，麻醉自己。

三十年过去了，我也在学生和老师的岗位上好多次轮换，在下属和领导的角色间来回地体会，依然没有赶走它。小时候的那个害怕老师、害怕权威、一直躲藏着不敢动，有点风吹草动就被吓得发抖的那个孩子，她还在。她有了孩子，即使她面对的不是自己的老师，而是孩子的老师，那个瑟瑟发抖的吓坏了的小孩还在身体里，她还在害怕。是的，她一直在角落里哭泣。现在我听到她的哭泣了，我看到她了。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孩子，你一直在害怕，害怕父母亲把小小的你置于陌生人的管理和控制之下，害怕他们没有和陌生人交待好就匆匆离开了，害怕他们对你冷淡，害怕他们无视你。是的，你还没满六岁就被送到学校了，你身高连一米都不到，周围的孩子都比你高，底气都比你足，你这么没有特色，这么渺小，你不敢说话，不敢发声，不敢说出自己的感受，不敢表现自己，你害怕在热闹的人群你变成一个没有声音、颜色，没有感情、没有反馈的空气人，你害怕被否定，害怕被拒绝。你深深地惧怕这种感受。在每一个新的集体里----在新的班级里，在暑假的每一次夏令营里，在新同学新朋友加入时的小团体里，你的这些恐惧都呼啦啦地出来，紧紧包住了全身。你躲在一边，你把各种感官开到最大灵敏度静静观察周围，寻找自己的安全之地。你甘做一团空气，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感情、没有反馈的、黑洞一样的空气。孩子，你一直没有安全感啊！

这句话跳出来，我又一次痛哭。我一直没有找到的，我一直不敢承认的，不敢去正视的，就是这个自己：沉浸在黑暗里的，孤独无助的，没有安全感的自己。我一直以为自己一直在父母亲身边，从来没有受过打骂；上学时候因为成绩好，虽然家里没有什么势力，老师也是相当照顾，甚至偏袒，这样的孩子应该不会缺失安全感。每次看心理学文章，讲到安全感，我都不再细看，我以为自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电影里的贞子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一直都是在那种状态里：黑暗，孤独，阴冷，无助。这个孩子被禁锢得很严实，就像是贞子一样，沉入了深井，压上了巨石，锁上了房门。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个状态，以为这就就是正常。孩子，你怕的不是老师，你怕的不是父母，你怕的是内心那个孤孤单单、凄凄冷冷、瑟瑟发抖的小孩！这种感觉太难受，你受不了，你想起来就受不了，想要远远地逃跑，再也不要重温那样的感觉，连想也不敢想。你还没有长大，没有足够的勇气，还没有足够的力量，他们把你送到学校，把你送给老师，送到陌生的环境里，送到陌生的人群里。你还没学会如何面对，不知道怎样处理，他们就离开了。你就是一个被父母扔在陌生环境里的孤独而害怕的孩子。在你小小的心灵里，父母没有浇灌爱的清水，没有感情的关注和支持，在你看来他们送你来学校只是为了不再照看你，腾出精力照顾家里。你被推出家的，被推出去自己去谋生。你害怕，却无处求助，绝望之后只有靠自己。从那以后的整个生命过程，体会到孤独，没有人支持的孤独，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理解，只有自己，只能在恐惧中拼劲全部身心去应对周围的环境。即使心里空空，即使什么也不懂，也要拼劲全力，只为寻求一席生存之地。小小的你，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表现，都为着一个目的：寻求生存，寻求安全。那害怕自从降临，就一直伴随着你，一点也没有减少，一步也没有远离。是啊，我生命里所有的努力，无论以任何方式表现出来的努力，都是为着这一个根本的目的：寻求安全感。我寻求父母夸懂事，寻求老师夸优秀，寻求同学朋友间的温暖，寻求权威的庇护，寻求事业的成功，寻求金钱的支撑......寻求一切可以给我带来安全感的东西，哪怕一点点，也要拼命去争取。哪怕付出再多，我也要豁出去争取。我争取到了，老师同学们都知道我是好学生，亲戚们都夸我懂事能干，朋友们都依赖我排忧解难，我也以高分考上了知名大学，获得了光鲜的工作，出差飞机飞到腻，五星酒店住到腻，在京城闹市区买向阳的房子，想给儿子换幼儿园又如愿进入......在别人看来真是心想事成啊！可是，只有自己知道，这么多年了，我的心底像是有个巨大的填不满的黑洞，我对安全感的索取没有尽头，我的这种争取和寻求没有止境，无法停歇，而自己却不知道......这时，我才找到了所有行为的根源。我的手在剧烈颤抖，心却不起波澜了。

孩子，可怜的孩子，我实在对不起你！我用全部的身心向你道歉！我一直没有看到你，让你这么多年在孤独冰冷的地方，你受苦了！孩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来找你，你受了太多苦了！可怜的孩子，我对不起你！我用全部的身心向你道歉！我一直没有看到你，让你这么多年在孤独冰冷的地方，你受苦了！孩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来找你，你受了太多苦了！可怜的孩子，我对不起你！我用全部的身心向你道歉！我一直没有看到你，让你这么多年在孤独冰冷的地方，你受苦了！孩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来找你，你受了太多苦了！无论我怎么道歉，都无法表达我对你的心疼啊！我来和你在一起，在这冰凉的水里陪着你，我陪着你。我紧紧抱着你，孩子。

我很欣喜，我狂喜，我找到丢失的我了！她孤独无助了这么多年，终于见到阳光了！

孩子，我一直都在找你。我那么多年的努力，那么多年的压抑，我也是在找你。只是，那时候没有找对方法，没有见到你。孩子，我们都是经过了太多曲折，今天终于得以相见！我们要从现在起，紧紧拥抱，再也不分开！我要好好宠你，

爱你，呵护你，给你温暖！孩子！我的孩子！我和你紧紧拥抱！此时的感受，任何的语言都无法表述！我愿意沉浸在这拥抱里，一生一世。

     整理者感言：讨好老师，这是很多家长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做的事情，不管老师有多年轻，不管自己是什么社会身份，那个怕啊，难以言表！为什么会这样？情绪背后那个被吓坏的孩子、那个索爱的孩子、那个在比较、评判与竞争中受伤的孩子，有多少人能够看到？

     感谢这位妈妈真诚地分享，让我们看到这份恐惧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