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则

           曾静

1、不是因为失去

晚上看鱼的时候，发现家里的一条小鱼静静地躺在水底死了，那是几个月前默默从游乐场的捞鱼游戏中捞回来的。

挺遗憾的。我把情况告诉了默默，默默问我小鱼怎么死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刚看到它已经这样了。

默默说，他觉得是小鱼的生命周期到了。

我说也许是吧。请他把鱼捞出来，我们一起跟小鱼告别，让它回家吧。

默默看着小鱼，眼眶就红了，说，“妈妈，能给我和小鱼拍张照片吗？我要和它做个纪念。我会想它的。”

我用手机拍了一张，一霎那，默默哭了起来，小脸伤心地皱做一团。我过去把默默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默默抹着眼泪自己按下冲水纽把小鱼冲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默默说，妈妈我又想小鱼了，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说那就心里跟小鱼说说话吧，小鱼会知道你陪它的。默默一直流眼泪，过了一会儿，我还有点不忍，想调整下气氛，就说，“妈妈有个好玩的故事，想听吗？”

默默说：“妈妈，你不能讲好玩的故事，那样我就没法和小鱼的心联系了。我正陪着它呢”。

说得我心里一抖，我搂着默默不说了，过了好一会，默默说，“妈妈，你可以讲故事了，但不要讲很好玩的，我和小鱼还有联系呢。”

我于是编了一个这条小鱼死去回归大海又变成鱼的故事。默默大约是听出来了我想影射的意味，直接跟我说，“妈妈，我不是伤心小鱼死了，我是很感动，因为我和小鱼有好多美好的记忆，我喜欢照顾它。”

直说到我也流泪了。还说什么呢？

2、晨课

早上送默默的路上堵车，整整一条路被堵得一塌糊涂。他的课和我的班是铁定迟到了，迟就迟吧。我把车熄了火，音乐略开大一点，就足以淹没前面的叫骂与喇叭。打开天窗，闻到空气鲜冷的味道，这条林荫遮蔽的小道，两边的高大树木正在飘叶，黄褐的树叶旋转如精灵飘下，不时落到我们车顶，默默把身子从天窗探出去，高兴地伸手捕捉，有树叶恰巧落进了天窗，默默便如中彩般欢叫。

我俩就这样玩一会，聊一会，享受这初冬的清晨。默默给我背诵了一段他新学的“诗”：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已，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我挺惊讶默默能背这么一大段文字，他朗朗地背诵着，我认真地听，并暗自体味这段话在自己心中碰撞出的微妙滋味。默默背完了，问我，“妈妈，这些说的是什么意思？”

若是以前，或许我会不失时机地给他讲点什么，如今，我却全然没了教化孩子的兴趣，因为知道，如果他需要知道，有一天他的阅历自然会让他懂，我并不能教他什么。于是随口说，“这是人生的秘密，你不用管什么意思，想记就记着好了，有一天你自然会明白。”

说完才意识到，我这番话对充满好奇的默默，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果然，默默立即缠着我给他讲“秘密”。

既然他想听就讲吧。于是就把自己的理解一句句讲给他听：“真正内心诚实的人，是不欺骗自己……”默默问怎么不自欺，我说就像那天你告诉我——你这学期不想上**课了，其实上次就不想上了，但以前是想让妈妈高兴，现在不了。你知道自己真实的想法，就是不自欺……

就这样默默背一句，我给他讲解一句，或举个例子。

讲完了，默默忽然劈头盖脸地来一句，“妈妈，你心里有火的时候，也可以背这首诗，”我一怔，反问“为什么？”，他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因为这首诗很清凉啊。”

我竟忽然有种中计的感觉，好像他狡黠地让我给他讲了那么多，其实是为了他最后讲给我。我经常会有种冲动，想钻进孩子们的小身体，去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何方神圣，为何总会不经意间冒出惊世骇俗的教诲，让我惭愧得无处遁形。

终于前面车动了。我们继续上路。又经过学校前那一片拆迁房，路边有所崭新但被拆了一半的房子，默默以前问过我为什么这么新的房子也要被拆掉？我曾如实地告诉过他，是因为当地的人听说这里要拆迁，就想赶快多盖点房子，好管政府要更多的补偿款，结果被发现，钱没多拿，新房子也白盖了要拆。

今天路过这的时候，默默忽然冒出来一句，“妈妈，人可真笨，自已盖的房子还得自已拆，就是因为不诚实。”

天！我简直有被电击的感觉，再次汗颜自己的自作聪明。我以为孩子听不懂那些我们费尽经历学到的道理，其实他们本来就明白。我们在艰难辗转地回家，而孩子一直就在那里，不曾离开。

3、看“病”

早上，和我妈一起，带儿子去看“病”。

其实本来算不上是什么病，而且去年都已经诊断过了。孩子从去年一场感冒后开始出现间断性的眨眼、挤脖子等症状，我查了资料又找人咨询了下，知道这种被怀疑为抽动症的病目前尚无明确起因，多发于活泼好动，急躁、性格敏感的孩子。疾病后或疲劳、紧张时易发作，增加营养，适度休息，放轻心情，大部分随成长可自行缓解。

我回忆了孩子发病前确是这样，我们出去长途旅行玩得太累，孩子回来就生病了，正又赶上刚升入学前班在适应期，孩子平时运动量很大休息相对少。而我自己追求完美、急躁又敏感的性格也多少遗传给了孩子，并无形为他的性格推波助澜，所以他有这症状，便也不稀奇了。我心里已经有底了又找人咨询了下，就不打算带孩子去看了，而是多做自己的功课，尽量少给孩子压力，同时关注孩子休息饮食。去年妈妈几番催促，我带孩子也去过儿童医院，大夫说这病如我们判断，不需要特殊的治疗，就是调理减压，不刻意纠正就行了。当时大夫还开了些安神去燥的中药。

一年来，症状已不明显，但紧张或疲劳时会有反复。最近上小学后孩子总在学校玩得太疯，劳累时就时有显现，也不严。我最近正着手进一步给他增加休息，释放压力。但每次带孩子去妈妈那吃饭，我妈看见已经受不了了。这个症状的情况我跟她解释了多次，但她就是难以放心，去年到儿童医院看病那天她也陪着去的，但那天她没能跟进诊室，而是我出来传达的结果，因为大夫只让一个家属进去。

最近孩子在看电视，姥姥就在旁边纠正，要么在旁偷偷地指点，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一会埋怨孩子眼晴都看成那样了长大怎么办，一会埋怨我“当妈的怎么一点都不管孩子，不关心孩子”，一会再搜集出什么新闻里延误治疗的极端病例。孩子被几番打扰和纠正更不乐意，心情一急，反而比平时在家的时候显得严重了。

我妈是越看越可怕，说这病怎么能持续一年都不治，三番五次催着我给孩子再去看病，我明白越是去多看，其实就越是强化反让孩子紧张，反加重症状，可跟妈妈解释多次没用，自己也不免烦燥，于是就一直能搪塞就搪塞，甚至尽量少带孩子去妈妈那里，免得让孩子和她都紧张，但最近都在我妈那里吃饭，她天天看在眼里，在对我三令五申未果之后，我妈非常生气地警告我，要是我再这么不负责地不管孩子，她就自己带孩子请假去看医生！

这时我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并不是孩子病情严重，而是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光考虑孩子症状，不想伤害孩子的感受，竟如此忽略了我妈妈的感受和病症，而我对她忠告的多次不行动和满不在乎的样子已经不断加重了她的焦虑。现在这“焦虑病”，已经到非去看不可的地步了。

于是答应第二天一早就去看病。妈妈前一天晚上就睡不着了，她又着急看病，又想让我们周末多睡会，多次表示反正她早上睡不着，要自己一早先坐公交去挂号。这家私立医院人不多，大冷的天实在没有必要那么早起挂号，睡够再去顶多也就晚个一小时不耽误看病，前一天晚上又是家人轮番做工作，妈妈才终于同意第二天和我们一起走而不是先跑一趟。

早上我们起来时妈妈早就醒了等着出门，医院正好是儿研所客座一位老专家。我们前面还有三四个孩子，我估计轮到我们至少半小时后，医院里得流感的人多，我提议到外面花园晒太阳等着，时间差不多再回来。我妈先跟我们出来了，但很快就不放心就跑回去医生那张望，生怕错过，然后再出来，再进去，反复多次。中间她还跑了趟附近的商店，给孩子又买了件衣服，抱怨我给孩子穿衣服总是不合适，早晚得把孩子弄感冒。我看着她这一小会的时间不知跑了多少趟，巴掌大的地方都能走出几里路了，忙前忙后让人心痛，却也没有办法。

终于到我们了。还没坐定，我就感到妈妈身上那紧张的气息，等我说完病情，她可能怕孩子听见，又带着神秘局促的口气补充了些，再加上“大夫，我说千万别把这孩子给耽误了”。天哪，就像孩子得了见不得人的绝症。她说时我就跟孩子聊着他手里的玩具，希望借此转移孩子的注意力，但也知道，以默默的敏感，他可能已经感受到了。但孩子始终什么也没问，我想也不必说什么，无论孩子是否在意，我相信当自己没有心病，我孩子的心一定会有很强的自愈力。

大夫听完了描述，又询问了些孩子平时的情况，大夫一边听一边写病历，我们讲完，她就啪地合上了病例，平静而果断地告诉我们：我劝你们啊，不要给孩子用任何药，连上次那个**都不用。这病无论是从国外还是国内的情况看，用药作用不大。现在的孩子这种情况非常多，孩子们平时接受的信息量也太大。孩子上学了吗？我劝你们啊，一个是平时别给孩子学习压力大，给报这个班那个班的，别要求太高，再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是对孩子现在这个状态本身也不要给压力，不要太关注，别纠正，不要紧张，别多给孩子说这个。孩子症状不明显的时候就当没事，如果实在太严重了，多种动作同时出现，也可以去再到儿童医院看神经科。

大夫的话再次证实了我之前的判断，我也在内心再次反省自己，而平虽没有给学习和报班的压力，但给孩子那太过五光十色生活是否已超了孩子负荷。妈妈听了大夫的诊断，马上精神状态度大变，转忧为喜了，那真是如释重复的感觉，但紧接着又确认一遍“真的什么药都不用？”大夫确定地说“放心吧，不用。好了，还有什么吗？那我们就这样？”。

一分钱的药也没开，大夫已经准备叫下一位了。看着这位老大夫平静而慈祥的面容，我心里无限感激。我跟大夫致谢道别，心想我是如何幸运，遇到这位菩萨，如此恰当地治了我妈的心病，心里的敬意油然而生。是的，最好的大夫就是这样，用最慈悲的心灵驾驭技术，对症治疗，她知道病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从医院出来开车，妈妈的心情已经是阳光明媚，我也不免得意地说：“看，妈，是不跟我说得一样？”

妈妈说，“没病就好啊！你是说得对啊，但是我……”

我说：“妈，我能理解你，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是难免担忧的，我妹手那件事是把你彻底吓坏了。”

妈妈说：“是啊，我就是担忧啊，我可不能再把孩子耽误了。”

我说：“其实也没啥耽误不耽误的，她现在不是挺好的， 该治就治了，可怕的是让她以为自己是个残疾人。默默这事其实也是一样的。听大夫的这回你放心了吧，这世上最可怕的病就是“担忧”，给孩子最好的药就是“放心”。”

妈妈长叹一口气说：“那这么说你妈真是这世上最大的病人啊！”

我笑：“你以为我今天是带谁来看病啊？！少点担心妈你就不会成天这么累这么辛苦了。”

妈妈坐在后座上啥也没说，又长吁一口气，但我能感觉到，虽然如此，她现在的心情也是很好。

一进家门，妹妹把饭都做好了，说看我们回来晚就不等妈做饭了，她做了好几个菜，我随口说“我们回来早就把你的才华埋没了”，妈妈不无感慨地说：“是啊，都是你妈太能干了，把你们俩都给埋没了”。我立刻接岔“是这么回事。”妹妹在旁捅我下让我消停点。然后关上门问我今天看病怎么样，我又不免炫耀，说看来看去就我说的没病找病。妹妹打断我说，“行了，别说了，都是咱妈的一片心哪！”

是啊，妈妈的一片心哪！这颗心不易！直到最近，我才能刚刚能如妹妹一样真切感受到妈妈的那颗心。那是一颗怎样曾因饱受惊吓而一直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的心啊。    

我看着妈妈又开始在屋里忙前忙后，她此刻心情大好，正大动干戈地要确保传达到每个人，要让人人都注意，千万不要在孩子面前指指点点，千万不要跟孩子纠正，千万不要……我容颜渐老的妈妈啊，内心里始终还是那个倍受惊吓、伤痕累累的孩子。此刻我心里浮现出一年前林老师给我的那句话：“妈妈不需要改变。”

 心语：化^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