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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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蝶诗作《四句偈》
一只萤火虫,将世界
从黑海里捞起
只要眼前有萤火虫半只,我你
就没有痛哭和自缢的权利
5月1日下午,诗人周梦蝶病逝于台北,享年93岁。诗人流沙河告诉记者此人最奇特的是摆了几十年的书摊卖诗集。流沙河评价:“周梦蝶过的日子很苦,写的诗歌很深,性格很朴实低调。”
据台湾地区媒体报道,5月1日下午2时48分,诗坛“苦行僧”周梦蝶,因多重器官衰竭病逝。周梦蝶日前疑因胆管结石,住进医院开刀,但因年事已高,伤口愈合状况不佳,加上身体虚弱难以顺利进食,最后因多重器官衰竭病逝。他没有亲友,独自居住,目前暂由好友、学生处理后事。
周梦蝶,原名周起述,1921年2月10日生于河南淅川,原就学于开封。1952年开始发表诗作,1959年第一本诗集出版。他是诗坛少有的蜗牛派,创作40年,却字字珍惜,至今只出版过《还魂草》等两本诗集。读者对周梦蝶比较陌生,因为周梦蝶从未获得过余光中、郑愁予那样的名声,但其成就得到文坛公认。评论家称,在当代诗坛上,周梦蝶及其诗作恐怕是最为独特的,留给人的印象也是最深刻的,他独特的悲苦命运使他的诗作闪射出的是东方古典的睿智与玄妙。
几年前,纪录片“他们在岛屿”系列之《写作之化城再来人》专门呈现了一个详尽的关于周梦蝶的故事。“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分为6部,主角分别是林海音、余光中、郑愁予、王文兴、杨牧以及周梦蝶,他这部的主题就是《化城再来人》,长度近3个小时。记者看到,纪录片中有许多镜头令人动容,早上5:30,周梦蝶起床,瘦弱的他缓缓地穿好长衫:“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他一人居住在一个几十平方米的老房子里,陋室中仅有一张小床,旁边是书柜和书桌,厨房也在这间屋子里,显得凌乱拥挤。他在书桌前用毛笔写字,落笔手腕微颤,墨迹在纸上微微漾开,他用河南口音念:“但是我,只想做一个蝴蝶。”周梦蝶一个人外出,拄着拐杖,坐公交车,转地铁参加文学聚会。
纪录片中,周梦蝶谈到少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时的凄婉与平静,并回忆他曾回河南老家一大早独自一人在母亲坟前徘徊,唏嘘失声。“我不敢看那个坟,我在那个坟前站了很久很久。”提到这些,他埋着头沉默半响,拿着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继续说,母亲为他吃尽千辛万苦,也不知道自己和她结了什么缘,好不容易把他养大了,母亲却走了。他在纸上写了一个“缘”字,说:“我今年已经90岁了,可以说,数着日子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过一分钟是一分钟,要珍惜。”
该纪录片制作人、诚品书店创始人之一的廖美立说,在这一系列的6位作家中,周梦蝶是最后一位答应接受拍摄采访的,前前后后花了8个月的时间才说服他。
过去,周梦蝶摆书摊,专卖一些冷僻诗集,片中,周梦蝶说,开始摆书摊前两年,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每天带着一块布,背着书,从三重坐第一班公交车到车水马龙的武昌街,找一处警察不太留意的地方,把布摊开,将书铺在上面。为了生计,他除了摆过书摊,看管过茶庄,甚至还当过守墓人,1980年他因患胃溃疡而住院,并将胃切除四分之三,同时也结束了近20年的书摊生涯。
周梦蝶去世后,有书评人在微博上称,曾经从流沙河那里第一次听到周梦蝶的介绍。昨日下午,流沙河在电话中得知周梦蝶去世的消息后,万分痛惜,他告诉记者:“我没见过老先生,但老先生非常受诗歌界的敬仰。”流沙河介绍,这是个奇特的诗人,为人清高,性格孤僻,低调朴实,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但诗歌非常深奥,不好懂,年轻人都将他当成老师尊敬。流沙河称,关于周梦蝶一个最有名的故事是他在台北摆地摊卖诗集,想学写新诗的人都到他的书摊上买,他还收藏了很多上世纪30、40年代的诗人作品,周梦蝶非常忠于诗歌,把这个当成他的毕生事业,他的生命全献给了诗,诗和他的生命已分不开。
周梦蝶,1921年2月10日生于河南淅川。原就学于开封师范宛西乡村师范,由于家境及大环境的变迁,1947年在武昌参加青年军,后随军队赴台。自1952年开始发表诗作,成为“蓝星诗社”一员,至1959年诗集《孤独国》的出版﹐奠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周梦蝶是诗坛少有的蜗牛派,创作四十年,却字字珍惜,至今只出版过《孤独国》和《还魂草》两本诗集。他的生命全献给了诗,诗和他的生命已分不开,而这颗未蒙尘的珍珠,也实至名归地获得第一届国家文艺奖。
这一个老人如婴孩,看他一粥一饭、一睡一醒、落墨校笺,无不认真当世上一大事而作,那么至于人生爱恨、诗文信札更不等闲视之,别人视为游戏的,他却是哀乐萦于心的,这样的诗人,是真诗人。
台湾大诗人周梦蝶的《还魂草》中有一句:“你向绝处斟酌自己/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这“绝处”是第一要义,他的诗常至绝境、人格绝奇,今天再加上一部关于他的电影:陈传兴导演的《化城再来人》—于诗人是绝顶的理解、甚至比诗人更理解自己—这缘分是斟酌而来,人生之修行亦始于细小斟酌,从细小乃至浩瀚。
“斟酌”和“浩瀚”都与水相关,而电影里有四组关于水的镜头:周梦蝶运腕研墨、墨水缓缓生出漩涡;周公裸身入浴、水色苍茫;金色笼罩大河、人来去如恒河沙闪烁融于大化之中;最后是淡水河面,孤舟远遁却如上天空—此前这水曾倒映观音山。笔写墨的同时墨也反复洗笔,执笔的人清洁自己然后以肉身在世上书写着道,沐浴的水遥接了恒河水,但又终归淡水河的水—这是周梦蝶的不舍。
《化城再来人》之深邃,上述几个镜头可见一斑。我是忍着泪水和激动看完这一长片的,感动处处,要说最触动我的一个镜头却是很平淡的一个:周梦蝶要给人写一联好友的诗,他拿出一张大宣纸,反复铺展比试(此亦为斟酌),然后裁得一条着墨。我的泪点很低,一下子想起往事:我在十二年前第一次在台北见到周公,一个文学颁奖礼上,周公与我细语,问我要了个地址。后来回到香港就收到他寄来的一本诗集,信封上,正是糊了那么细长的一条宣纸,写着细长的毛笔字。
知墨者不知道纸的难得,不斟酌此纸,何处是着墨处?而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只落于那个不悟的滞花人身上。这是孤独,也是幸福。《化城再来人》里讲述的这个诗人周梦蝶,孤独得自己既是笔墨、也是细长的一条着墨之纸,别人挥洒大时代之泼墨淋漓之时,他独潜心向内,在他唯一拥有的一具肉身上抄经,其诗之琼绝却正因此而来。
肉身也是《化城再来人》极力着墨之意象,周公的身体袒呈、落落大方,展现那些皱纹与斑点、瘦弱与嶙峋,肉身证道,信矣。臭皮囊的不超脱,是为了记录超脱的遗迹。维摩经观众生品记: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悉皆坠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坠。天女曰:“结习未尽,故花着身。”—我看,这其实是大弟子的承担。
人皆知武昌街之买书打坐人周梦蝶之诗遁世,却不知其以其写诗之态度抗世,正如电影结尾他的名句:“我选择/不选择”—这和他自比为“狷”是一样的,狷者有所不为,选择一种对世俗拒绝的态度、一种唯诗是生的态度,恰为这喧嚣时代记录了其寂寞一面,这也是对时代之一种承担。而寂寞,正是那个时代给予诗人们最大的财富,不需互联网FACEBOOK,朋友约会便提前两个小时去等的那个时代,因寂寞,更惜缘。
知道他的孤独与幸福,这还不够,《化城再来人》还知道他的痛苦,常点出一句“不负如来不负卿”,电影字幕并没有解释这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诗“自惭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误倾城。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似乎觉得这一段风流尽在不言中。“不负如来不负卿”亦是周梦蝶所写“《石头记》百二十回初探”的题名。仓央嘉措与贾宝玉,乃是周梦蝶身上统一的二人,一个因为不负卿而终不负如来,一个因为情痴而悟,而周公之痛在于其执着于要在世间寻那“哪得”的双全法—诗,即便既负如来也负卿也在所不惜,这痛,岂不也美极?除了诗,周梦蝶的生命是残损处处,天以百凶成就一诗人,这个诗人偏偏感恩。
他的生命第一次缺失是其慈母,养育其成人即撒手而去。电影里周梦蝶说:“讲起我母亲我就想哭,这个缘不同寻常,但是也无可奈何。”他写母亲的诗《失乳记》极平静极痛:
从来没有呼唤过观音山
观音山却向慈母似的
一声比一声殷切而深长的
在呼唤我
然而,我看不到她的脸
我只隐隐约约觉得
她弓着腰,掩着泪
背对着走向我的
我想周梦蝶写这诗时,有想起可兰经里这段话:“若你呼唤那山,而山不来;你就该走向他。”—然而子欲养而亲不在啊,那山不在,行脚者又能何往之?
爱情是否一缺失,我不敢揣度,但“观音”第二次出现,却和爱情相关。电影里友人的日记记录了周梦蝶一句话,解释他为何独身:他要娶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女人只有观世音,而观世音是不婚的,故而他亦独身。这既是诗人之痴语,又是茫茫宇宙中一真语。
若放诸西游记之谱系,这恋母者乃孙悟空;若放诸封神榜之谱系,这失乳者乃哪吒。周公愿意自比哪吒,有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决绝—更羡慕其逍遥,因为哪吒自戕之后以莲身重生,永别了臭皮囊—这岂不也像周公羡慕的蝴蝶,成为了一个不落形下、接近精魂的存在。
周梦蝶终得逍遥,靠的不是他早期诗作《逍遥游》里化鲲化鹏的壮志,靠的就是一个真字。在电影里完全可见,这一个老人如婴孩,看他一粥一饭、一睡一醒、落墨校笺,无不认真当世上一大事而作,那么至于人生爱恨、诗文信札更不等闲视之,别人视为游戏的,他却是哀乐萦于心的,这样的诗人,是真诗人。从电影观之,于周梦蝶,这既是他的天性,亦有后来历经禅悟而得。
说禅悟其实并不准确,周梦蝶之可爱,其实在于他的不悟,更在于他任真而对这种不悟。我一向喜欢他中晚期诗甚于《孤独国》里的早期诗歌,早期诗歌有种为禅而禅的猛力,晚期却率性于种种日常之难以超脱。正如他自己在电影所说:他最初去信佛教是基于一个大错误,就是以为自己只要一皈依,便能戒酒戒欲等等,但皈依之后发现一切原封不动。
针对他早期诗作,电影采访的他的老友直言:你并未成佛,何必书写那么高的境界?诗歌中的高境界不是凭大意象、决绝语便能营造出来的,反而和你自身慢慢的磨炼最后不觉意而成,说是不觉意,实则早已呕心沥血。这心血,唯不悟者有。这是周梦蝶诗中所言:“剑上取暖,雪中取火,铸火为雪”这样的种种不可能,所聚成的血。
周公纯苦吟者,种种不可能的奇迹发生在他的诗中,亦是天道酬勤。当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周公却道:吾衰也,吾夜夜有梦。有梦者,终究是不欲解脱,不欲解脱,便须继续与虚空斟酌,就像电影最后周公念出的《善哉十行》:人远天涯远?若欲相见即得相见。善哉善哉你说你心里有绿色出门便是草。乃至你说若欲相见,更不劳流萤提灯引路不须于蕉窗下久立不须于前庭以玉钗敲砌竹??若欲相见,只须于悄无人处呼名,乃至只须于心头一跳一热,微微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
这岂不是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周梦蝶怀人长思之,乃有诗;陈传兴于周公长思之,乃有《化城再来人》;我等日后亦应对今日长思之,人便再来,何远之有?陈传兴导演说,化城一词出自法华经化城喻品:导师带领众生前往成佛之地,但道途险恶,行人会疲倦会退却,导师便于途中变出一幻化城郭,让众生休息,一旦众生生养休憩,便又将城郭幻化,令众生了解一切均为梦幻泡影、海市蜃楼。而“再来人”,则是可成佛却不成佛,选择重回到人世间来渡化众生。
其实依我看,成佛与否,于周梦蝶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否再来遭遇这一化城及其众生。(廖伟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