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011遗疏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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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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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疏第十一
桓玄的余党彻底被剿灭了,天下初定,国家还没有恢复元气,刘裕觉得此时应该韬光养晦积蓄力量,他派人去北方的后秦向姚兴求和,又任命卢循为广州刺史,稳住了五斗米道农民起义军,对内对外都采取了安抚谋和的政策。战端一息,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了。陶渊明因为他当了三个月彭泽县令捞到了几车粮食,归隐后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公元407年(义熙三年),陶渊明的大儿子陶俨成亲了,娶的是他的好友张野的女儿。
张野、周旋人、羊松龄、庞遵,都出生于南山脚下各个村数一数二的诗书礼乐之家,祖上都是江州的达官贵人,与陶家累世通婚,陶渊明青少年时经常和他们在一起谈经论道,唱和诗文。他二十五岁成家后离开园田居,移居到寻阳县城,与他们的来往才少了,但一直未断音信。三十年后再回到园田居,老朋友们又走动起来。这四个人都有点惧内,只有陶渊明不怕老婆,他家自然成了聚会中心。
张野十五岁时县里举荐他为秀才,被他拒绝,中年时又被征召为南中郎府功曹、州治中,直到朝廷征拜他为散骑常侍,他都不为所动,终身隐居田园未曾出仕,是个彻底的隐士。他有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儿正待字闺中,到陶渊明家来过几次后,就看上了刚刚行过冠礼的陶俨,但因为是往外嫁女儿,不好意思主动向陶渊明提,只是老说自己有个女儿如何如何,露点弦外之音。陶渊明从不把儿子的终生大事放在心上,自然反应不过来,倒是翟夫人善解风情。她借故到张野家相看了他的女儿,见她的模样还算周正,性情也还温顺,回家后就鼓捣陶渊明去张家提亲,陶渊明没有理由反对,两家就这样成了儿女亲家。
有了这么一桩美事,老朋友们走动得更频繁了。陶渊明家的小鸡眼看着一只又一只要被吃光,酒樽也常常见底,让翟夫人老皱眉头。这一天四个人又来邀约陶渊明去庐山游玩,顺道去东林寺拜会慧远法师。自陶渊明归隐后,刘遗民多次捎信邀请陶渊明上庐山,陶渊明都借故推托了。他一生从不相信玄学佛法,觉得见了慧远法师也没有什么话说,还是不见的好。但这次实在拗不过亲家公和老朋友们的面子,只好答应了。
慧远笃信灵魂不灭,宣扬一心只要念“阿弥陀佛”,将来就可以往生西方“弥陀净土”的极乐世界。他创立了“净土宗”这个极为重要的佛教宗派,广泛传播到民间,信奉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在朝野上下都形成了崇信佛教的风气。前来庐山投奔他跟随他学习佛法的有彭城刘遗民、豫章雷次宗、雁门周续之、新蔡毕颖之等人,宗炳、祖企、李硕、谢景夷、殷晋安等人,也时常到东林寺拜会他,陶渊明的好友张野、羊松龄、周旋人、庞遵,都是三天两头的座上客。早在几年前,刘遗民、宗炳等一百二十三位士人,就由慧远主持,在庐山南面般若台精舍阿弥陀佛像前立下誓愿,要终生修持佛法,以便将来能往生西方极乐净土,刘遗民还亲自撰写了《誓愿文》。他们成立了“白莲社”,誓愿大会也就是白莲社的成立大会,一百二十三人都成为白莲社的社员,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十八位,被称作“十八高贤”。刘遗民早就想把陶渊明拉进白莲社,陶渊明不信佛法,自然不会加入,他一直不肯去庐山,这也是原因之一。寻阳的士人中对慧远不太感冒的,只有一个陶渊明。
陶渊明不信佛法,而陶渊明的朋友们,几乎全是慧远法师的崇拜者。陶渊明交朋友,从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非常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他自己不信佛,但和崇信佛法的朋友们相处得很好。他也不喜欢玄学,但他的岳父翟汤是寻阳一带最著名的玄学家。他已经立志归隐,绝对不会再出仕为官,但对出去做官的朋友,都好言劝勉,并不排拒绝交。只要你能保持正直的品格和清廉的节操,不管信佛还是信道,也不管在朝还是在野,陶渊明都愿意跟你交往。
陶渊明一行五人刚过虎溪,就看见刘遗民等人已经在东林寺前的那一棵慧远法师手植的苍松下迎候。刘遗民抢步上前,抓住陶渊明的双肩笑道:“元亮兄,盼星星盼月亮,今天总算把你盼来了。”
“岂敢岂敢,”陶渊明也笑道,“庐山胜境,心仪已久,只是我辈碌碌尘寰中人,贸然前来吵闹了佛祖,担待不起呀。”
刘遗民把身后几位介绍给陶渊明,宗炳、毕颍之以前见过几面,从未深交,彼此寒暄几句,忆一忆旧事,也没多说什么。雷次宗只有大儿子陶俨一般年纪,算是渊明的后辈,自然也没有多少话,倒是同刘遗民、周续之聊得还算投机。
周续之刚过而立之年,身形清瘦,白面短须,眉宇间有隽逸脱俗之气。他八岁丧母,同陶渊明一样从小就是孤儿。十二岁时投奔到荆江大儒、豫章太守范宁门下,几年之内便博通五经六艺,成为范宁最有名也是最年轻的学生。因为他体弱多病,又是少年才子,好事者就给了他一个“颜子”的雅号,也就是说,他在范宁门下就像颜回在孔子门下。陶渊明早年闲居时多次拜访过范宁,向他请教儒家经学,也可以算是范宁的学生,在范宁府上同周续之见过几面。范宁去世后周续之上了庐山,跟随慧远学习佛法,很快就在一百多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十八高贤”之一。他虽然没有遁入空门,但毕竟受了佛法的影响,决心不被家庭负累,终生不娶。他也像刘遗民一样,甘于粗茶淡饭,不肯出山为官。去年抚军将军刘毅想征召他为参军,朝廷也下诏征召他为太学博士,他都不屑一顾,因此与陶渊明、刘遗民一起成为寻阳最著名的隐士,人称“寻阳三隐”。如今“三隐”凑到了一起,怎能不好好聊聊呢?
三人从范宣、范宁这两位当代名儒说起,谈经论道,辩古察今,也谈到佛理玄学,惟独不谈政治时局。最后说到生死,周续之说万事万物有生必有死,而道家玄学却要追求长生不死,真是荒唐可笑。陶渊明颔首称善,但他也不相信佛教的“转世轮回”,不相信有所谓前生后世,他只执著于“今生现世”,只希望天天有酒喝,顿顿有饭吃,不相信虚无飘渺的东西。他和刘周二人争论了半天,直到中午进食时分,慧远法师终于出来和大家见了面。
慧远法师刚刚走进佛堂,众人都起立欢迎,陶渊明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慧远法师扫了众人一眼,其中只有陶渊明他还不认识,但也不过来问候,径直坐到了佛堂正中的佛案前。刘遗民想替陶渊明引见,陶渊明轻轻摆了摆手,婉言谢绝:“渊明本来就是无名之辈,何必去打扰远公呢?”
慧远法师刚坐定,众多侍者和尚就端来钵盂,大家闷声不响地吃了起来。佛堂里一直热闹得像开锅的稀粥,可慧远法师一来,马上静如止水,现在只听得见吧唧嘴巴的声音。钵盂里盛着半碗稀糊糊,每人手里再塞上一个黑面团,寸把长的一截干菜,一顿斋饭就吃这些东西。才喝了一口羹,陶渊明的酒瘾就上来了,也只好忍着。这顿饭一吃完,慧远法师就开始讲经。
慧远法师身材矮小,瘦骨嶙峋,但神清目朗,仪容不凡,如孤云野鹤。他接过侍者呈上的经卷,发言开讲,念出“如是我闻”四字,如四声铜罄,直震得陶渊明耳根发麻。想不到这样一位年过古稀瘦小枯干的老者,讲起经来轰雷掣电,震聋发聩。难怪桓玄当年一见到他就被震住了!刚才进食时,他的双目一直微阂着,现在却如护法金刚一般瞪圆,目光炯炯,摄人心魄,就连两道垂过耳际的寿眉,仿佛也飞动起来……
在下山回家的路上,友人们观赏着庐山秀丽的景色,唱和诗文,好不热闹,陶渊明却没有一点心思。他在庐山脚下住了一辈子,却没有留下一首吟咏庐山的诗篇。最让他钟情的还不是秀美的山川,而是生他养他的田园,他也把自己所有的情愫都寄托在故乡的田园中。那一路上他心神不定,耳边老响着慧远法师苍劲洪亮的声音,听完他的讲经说法,陶渊明的心灵无疑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慧远的确是一代佛学宗师,他讲解佛经时言辞犀利,神色恳切,鞭辟入里,气势逼人,真像庐山那一条条飞流直下、喷烟吐雪的瀑布,不能不使陶渊明叹服。但陶渊明还是无法接受玄奥虚无的佛法,他的儒学素养和人生经历,他那颗充满亲情友情乡情的诗人心灵,实在与遁迹山林弃世绝尘的佛法格格不入……
这年五月六日是程氏妹妹死去十八个月的忌日,陶渊明写下了《祭程氏妹文》,祭奠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按照当时的丧俗,为已经出嫁的姊妹应当服丧九个月,称为“大功”。而陶渊明在妹妹死去十八个月时还到她的坟前祭奠,等于是为妹妹服了两个丧期,所以在文章开头说“服制再周”。
人家的兄弟姊妹多是同父母所生,我与你虽然异母,却比亲兄妹还要亲上百倍!你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十二岁,你只有九岁,还是个孩子。我只是没有了父亲,而你小小年纪却父母双亡,比我更加悲惨!你说我能不关心爱护你吗?从无知的童年起,我们俩就在一起耳鬓斯磨互相体贴,直到你远嫁出门。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在江陵,你在武昌,都没有见到她老人家最后一面。几十年来我和你异地相隔难得一见,彼此的思念都只能藏在心底。你离开人世是在一个萧瑟的冬天,高天上堆积着层层的阴云,白雪暗淡了清晨,长风呼啸着悲音。我迎风冒雪赶去祭奠你,悲痛得真想叩头号哭,眼泪流干,继之以血!
追念我和你平生的情谊,一桩桩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你给我的书信我经常翻看,你留下的孤儿也在眼前。小小的孤女谁来抚养,孤独的游魂谁来祭奠?我的妹妹啊,你就这样结束了生命。如果死后真有灵魂,那我和你还有在坟墓中再见的一天。
那年秋天,陶渊明的腿疼得更厉害了,步履维艰。他再一次感觉到时日无多,觉得应该给孩子们留下遗嘱了。他半躺在被窝里写下了《与子俨等疏》,让翟夫人藏在箱底,准备临终前再拿出来交给儿子们。十年前他写出了《拟挽歌辞》,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绘声绘色,诙谐幽默。东晋时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六十岁,好多达官贵人都只活到三四十岁,一直到唐代,杜甫还在说“人生七十古来稀”,陶渊明四五十岁就想到死,不足为奇。但《拟挽歌辞》里对死亡的诙谐幽默,在给儿子们的信中已经荡然无存,毕竟他离死亡又近了十年,按照普通人的正常寿命,他应该快走到终点了……
陶俨、陶俟、陶份、陶佚和陶佟:这是我留给你们的遗嘱。天地赋予人生命,有生就一定有死。自古以来的圣贤,谁都免不了一死。孔子的弟子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意思就是说富贵不可妄自追求,寿命也不能额外去祈请,只能听天由命,随顺自然。
可怜我年过五十,依然穷苦不堪,为了养家糊口而到处奔波。只因为秉性刚烈,又缺少才能,不管到哪里都难与人相处,自己掂量掂量,长久厕身于官场,必然会遭灾惹祸,于是辞去官职隐居在家园,使你们小小年纪就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作为一个父亲,我心中不安哪……
东汉时的王霸,因为王莽篡位而弃官还家,后来光武帝征召他,他也不肯出仕。但他的朋友令狐子伯做了楚相,派人驾着华丽的马车给他送信来,他看到自己的孩子都蓬头垢面在茅屋里玩耍,相形之下不由得心中愧疚。妻子却对他说:“你为了保持自己的清操高守,从不把世俗名利放在心头,令狐君虽然得到了世俗的富贵,但哪里比得上你人格的高贵?怎么忘记了平生的志向,却面对儿女感到羞惭呢?”我常常感叹这位贤妻的话,自己拥着破棉絮坐在家中,并不为你们不如别人家的孩子生活富足而羞耻。春秋时的老莱子隐居在蒙山,楚王征召他做官,他动了心。妻子却劝他说:“能给你酒肉,就能给你鞭子,能给你高官厚禄,就能给你斧钺刀剑,你接受了楚王给你的诱惑,也就等于进了他的监狱,能保证将来没有祸患吗?”遗憾的是我的邻居中没有像汉代求仲羊仲那样的隐士,家中也没有王霸、老莱子家那样的贤妻。你母亲不太理解我,埋怨我埋怨了半辈子,但愿你们都能理解我,不要怨恨你们的父亲没有完全尽到养育你们的责任。
我少年时学习琴书,喜爱悠闲清净的生活,只要打开书本有了心得,就高兴得废寝忘食。看见庭院中的树木枝叶交荫,小鸟的叫声随时节的推移而改变,心中充满了喜悦。到了五六月份的炎夏,我喜欢躺在北窗下,让凉风一阵阵吹拂到身上,想象自己生活在人心淳厚的远古社会……我思想肤浅,见识低下,不贪图富贵荣华,只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时光一天天流逝,那些世俗的机巧权谋已经离我很遥远,现在就是想教给你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教,真是无可奈何呀……
我生病以来,日渐衰弱。亲朋故旧没有遗弃我,时常捎来药石给我医治,但我知道自己的生死大限已经快到了。你们幼小时家中就很贫困,每每要承担打柴挑水这类小孩子力所难及的重活,也不知何时能够免除。我一想到这些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们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应该明白“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大义。古时鲍叔牙和管仲分钱财,谁多谁少毫无猜忌;归生和伍举在路边铺上荆条就坐下来畅叙情怀:后来管仲被俘靠鲍叔牙推荐而成就霸业;伍举跑到郑国,靠归生的资助才得以返国建立大功。异姓之人尚且如此,何况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呢?
颖川的韩元长是汉末名士,身为卿佐之官,兄弟同居不分家,直到八十岁去世。济北的氾稚春是我们晋代有操守的人,他家七代不分家,家人也没有什么怨言。《诗经》里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然我家不可能达到他们那样的境界,但应该诚心诚意地去尊崇效法他们。我死以后,你们为人处世,要处处小心谨慎啊!除了这些,我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陶渊明没有想到,这封信压在箱底,一压就是二十年,才能被儿子们看到。陶渊明在晚年虽然生活困苦,疾病缠身,但因为他达观知足,随顺自然,因为他心地坦然,安贫乐道,反而得到了高寿。那些畏惧死亡求佛问道的士大夫们一个个都死去了,惟有看淡生死听天由命的陶渊明还活着……
转眼到第二年夏天,陶渊明家遭遇了火灾。火是半夜三更从灶房里烧起来的,谁也不知道起火的原因。等全家人从睡梦中惊醒,只有披上外衣往外逃跑的份。
陶渊明那天夜里喝了不少酒,宿醉未醒,是被双胞胎儿子阿雍和阿端从榻上扯起来,背出去的。他迷迷糊糊地听见翟夫人在大喊大叫,几个儿子也在大喊大叫,还有阿舒媳妇的啼哭声,还有就是四面八方都在哔哔剥剥刮刮咋咋地响。两个儿子将他背到屋外,凉风一吹,头脑才清醒一点,睁眼一看,左邻右舍老老少少都飞跑过来,提着水桶大喊大叫,整个村子的狗也一起狂吠。两个儿子将他放到地上,他回头一看,那八九间草房已经成了一片火海!脑门上登时冒出一摊冷汗,酒一下子全醒了。
“粮食!粮食!”他也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别的烧了都在次要,可不能烧了粮食,全家老小这么多张嘴每顿都要吃啊!“保住粮食!”他大喊着向粮仓奔去,没跑两步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儿子们将他扶起来,他大声喊道:“不要管我,去抢粮食,快去呀!快去!”
两个儿子去了,陶渊明怔怔地看着一条条火舌在茅草屋顶上游窜,如洪水一般像四周蔓延。白天艳阳高照酷热难当,屋顶的茅草非常干燥;夜里长风呼啸,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眨眼之间就烧透了!火光从门窗和墙缝一闪一闪地映射出来,八九间草屋活像一排大灯笼!
陶渊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园在顷刻间化为灰烬。一阵浓烟卷过来,呛得他双眼流泪,翻肠兜肚地咳嗽起来。咳嗽完了又吐苦水,直吐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身子一耸就昏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苏醒过来,看到众邻居们正齐心合力,将几间屋子的大梁推倒,让屋子坍塌下来。一桶桶水泼过去,直泼了一个时辰,才将大火扑灭。陶家那八九间草屋,已经烧了个精光。所幸的是粮仓保住了,一家人还有果腹的米粮。
陶仲德听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拿来了必需的生活用品。陶渊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着烧成灰烬的草屋,呜呜咽咽啼哭不止。一个时辰以前还是温暖的家,还是全家人的栖身之所,转眼就化为灰烬,真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
“大哥,你们准备到哪里去住?不行就到我家挤一挤。”陶仲德道。
“这么七八口子,又有女眷,到你们家怎么个住法?”陶渊明摇摇头,仲德已经有了两儿一女,都很年幼,一家人的日子正过得紧,陶渊明实在不想去叨扰。
“那住到哪儿呢?”
“现在是夏天,夜里不凉,搭个棚子也可以睡觉。”
“那怎么行?家总还要像个家呀。”陶仲德想了想,心生一计,“要不我把我家的那两条渔船拖来,拼在一起,再支起几根竹篙搭上毡篷,七八个人凑合着也能住。”
“好倒是好,只是你没了渔船就没法打渔了。”
“说哪里话?大哥在急难之中,小弟焉能袖手旁观?”
陶仲德走了。天已经蒙蒙发亮,一线通红的阳光将园田居微微照出个轮廓,断壁残垣间还有青烟冒出。庭院中的树木被烧得乌烟瘴气,地面又被浇得泥泞不堪,瓜果蔬菜也被救火者践踏得一片狼藉。这个黎明对于陶渊明一家人,真是凄惨得很。
小儿子阿通趴在母亲怀里,老问母亲现在到哪里去,问得翟夫人肩头一耸一耸的。儿子媳妇们头发衣裳都被烤得焦糊,脸上身上满是燎泡,呆呆地坐着发愣,浑身上下蒙着一层烟灰又糊着一层泥浆,真如泥胎土偶一般。
陶渊明眼前一黑,两耳嗡嗡作响,几乎又要晕倒。他急忙伸手扶住身边的树干,竭尽全力支撑着不要倒下。挺住!挺住!这个家还要他来支撑啊……
陶渊明过去拍拍翟夫人的肩膀:“通儿妈,还有酒吗?”
翟夫人抬起头来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去邻家借一壶来,我要跟儿子们好好喝喝,折腾了大半夜,要暖暖身子,别着凉了。”
翟夫人看了他半晌,转身到邻家索酒去了。
陶渊明一家在渔船上住了一月有余,秋天即将来临,他夜不能寐,写下了《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这首诗。
我早就心甘情愿定居在草庐穷巷,不羡慕别人有广厦千间。可谁知夏天的夜晚竟然会刮起大风,一场大火从天而降,烧毁了我心爱的家园!实在找不到安身的居所,只好将两条渔船拖到家门前,全家人都住到了渔船里边。
在渔船上度过了一个个凄凉的夜晚,如今已一月有余,夜风越来越凉,地面渗出寒气,阿通把被子越裹越紧。秋天就要来临,如果立了秋新房还没有盖好,我的孩子只怕要冻病几个。走出四面漏风的船舱,来到庭院中仰望夜空。月亮眼看又要圆了,可我面对的依然是几堵断壁残垣!补种的果菜虽然重新开始生长,受惊的鸟儿却没有回还。多少个难眠的长夜我到庭院中伫立,目光在莽莽天穹中尽情地回旋。朗朗乾坤茫茫宇宙,难道就没有我陶渊明一家人的容身之地?我伸出双臂质问苍天,不知道苍天能不能听到我沉重的叹息!
十来岁时我就养成了孤僻耿直的个性,到如今已经有四十多年。即使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也没有后悔当初辞官归隐的人生抉择。我一辈子立身处世都听凭命运的安排,从不蝇营狗苟违背本性,所以心灵深处永远恬静安闲。一场火灾又算得了什么,岂能改变我的志向和气节!坚贞刚强就是我的本性,足以和璞玉顽石比坚,经得起天灾人祸的考验!
这一轮圆月和满天的星斗,一定也照耀过上古东户季子的时代。那时候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从田地里打上来粮食,就储存在地头路边。那时的人们填饱了肚子就到处游玩,大清早起来辛勤地劳作,一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到家中安眠。可叹我没有生活在民风淳朴的时代,料想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太平盛世了。我只好辛勤地侍弄自家的田地,浇灌自家的菜园,祈祷能够自食其力,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
这场火灾是个沉重的打击,但并没有将他击垮。只要能从火灾中挺过来,今后就没有挺不过去的困难。那个夜晚面对烧成灰烬一无所有的家园,陶渊明更加坚定了安贫乐道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