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大提琴,我们该如何悲伤。
没有春江花月夜,我们该如何怀念。
张若虚的一首《春江花月夜》把唐诗的审美水平抬上去了一个新的高度。这首诗歌完全具备了审美母体的特质。张若虚是一位智慧的人,懂得尊重自己,尊重文字,尊重美,在这首诗里他不人为的灌输自己的任何观点,也不要什么前因后果以及什么事实,他的眼中只有梦幻一般的诗歌,他用一首诗歌给时空几种线索。非常值得推崇的是张若虚那晚写诗的一种视角,那个不是他人生的真相,他让一种时空中的真相从眼里一直没有阻隔的直达心里。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若虚是个有趣的人,你看,那一夜看见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一种景象,春天,春水,春潮,一轮浑圆淡黄的月亮,在翻滚的潮水簇拥下从水里生出随即迎面撞来,那晚的月亮是阴柔的,被动的,是顺势而为的自然,那晚春水涌起的浪是阳刚的,主动的,自发的强势,月亮和潮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可是,在春天的晚上它们阴阳和谐,相拥共生,成就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个伟大的作品。张若虚的智慧和趣味高雅,寥廓,想象力无限扩张,他把个人孤独的生命体验上升到对人类存在命运的思考上,上升到自然与宇宙空间和谐相处的体验中。这样孤独的体现是独立不羁的透脱情怀,有一种把文学线索与历史线索合二为一的精湛,有一种把人类生存美好与空间无限的张合,不仅成就了阴阳合二为一的壮举,而且让灵魂做到了不动声色的苏醒,这一切全都是神来之笔。
这就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有了神性,神沾惹了人性。也许那天晚上,他是与神相见,谈话,交流,你一句我一句,说完之后,他负责记录。再之后,神走了,诗歌留下了。
还原情感,还原自然,还原本真。张若虚善于利用空间、驾御空间和发挥空间效应,从个人主观视觉出发,
突出物象的某个特徵,是为著发挥独特的表现力。诗歌画面上出现的大面积留白,在调动发挥词语动静方面,他动则如狡兔静则如处子,一动一静从容疏朗,广处泼墨如瀑布,微处惜字如黄金,仿佛那样的空白是专门留给大自然填空的,就如同人和大自然合作完成一首诗歌一样。
一首诗,诗人的尊严凛然不可犯。
大自然的尊严凛然不可犯。
孤独,苦痛,寂寞,对于士大夫来说都不算什么,那是他们人生的一盘小咸菜,可是苦难如果太多了,沉睡的灵魂就会被叫醒。肉体睡了,人会获得有幸福感,灵魂醒了,人就知道人应该怎么活。其实,在唐朝是个盛行的朝代,诗歌并不承担叫醒灵魂的职责,往往,好的诗歌都是与酒肉放浪享受情爱混在一起玩。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有一种情绪一直陪伴心中的孤独,那是海子的诗歌。很多时候,美丽的自然界往往容不下一首好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是这样的情绪,感觉,情怀,雾蒙蒙的水气弥漫的夜晚,月光下诗人看到的海市蜃楼。没有天上,也没有人间,是无边无沿的梦境。那一个月夜,都是水雾在弥漫,月亮在一个多情的诗人注视下,羞涩的悄悄的升高了,渐渐别离了簇拥它初生的潮水浪花,一个天上相思,一个地上眺望。那时节桃花开了,香气暗暗弥散,金刚经晒在江河两岸散发着愈久弥香的味道,一根刚冒出水面芦苇负责一只蜻蜓稳稳地站在上面,此时应该有一首曲子响起,声音不要太脆,有些沙哑,有些伤感,在雾中向着月亮奏响,应该是忧伤的大提琴,还有渴望相见的萨克斯,在雾气迷茫的夜晚等待暴雨后归家的人。
很多时候,是我一个人走在树林里,压低声音诵读《春江花月夜》时,每次都配老鹰乐队演奏的加州旅馆音乐,那长长的前奏音乐一直激情霸道的控制着人的视听情绪,那该是多么骄傲自信的的一段音乐,无所顾忌横行霸道,如欣欣向荣的春江花月夜。一片落叶收集另一片落叶,一颗果实啄破另一颗果实,音乐和诗歌互相逼迫对方交出它们共同的唇语密码,它们用艺术摇晃人间。
张若虚有趣且骄傲,他自言自语地说,好看的春潮那里都是一样的,天下的月亮也是一样的,江水润泽,月亮是圆缺不一的,可是,人们啊,你们眼中看到的春潮和月亮是拥挤不堪的,是芸芸众生里最俗气的那种。而我是在虫虫蜻蜓栖息蝉鸣自由的夜晚看到的自己,不是景致,我自己看到了宇宙里另一个自己。在一个有神灵光顾的夜晚,月亮,月光,春潮,春水,蝉鸣,水汽润泽的花草树木都有着生命的活力,都是宇宙间正经的子民,在那个夜晚,所有的一切美好的存在都是背景,是一个孤独疏朗诗人一首诗歌的陪衬。
张若虚胜于他人的地方在这里。他的诗歌孤篇压全唐,胜在审美力度,审美情趣,审美眼光皆在高位,空间想象直通宇宙,无阻拦,无隔断,无喘息,而春江花月夜这首诗独特的价值也在这里。独立不羁的生命尊严,独与宇宙相往来的超越精神境界。就是这种孤独精神,才是中国文化艺术最有钻石光芒质地一部分。不管张若虚在世人的心目中多么叛逆,多么犀利,多么落拓不羁,可他的诗歌,透视出的仍然是无边的水汽,惆怅忧伤,如梦似幻,湿漉漉,雾蒙蒙。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只有在那一夜独坐月下的人,才知道,即使七月兰桨好日月,但你我天各一方,等待万世,也是锦书难托。春江花月夜,是好日子,不属于爱,也不属于情,只属于懂得。他忧思,叹息,刚叹一口气,刚忧思一会,马上就解开了,想明白了,他坐在一个特别开阔的地方,有月亮的晚上,江边,沙滩,有花朵,他所有想要的条件都在,心情也在,状态也在,一夜都刚刚好,恰如其缝。扁舟子,这位诗词中忧伤多情孤独的的男子,一直鲜活的活在诗词里,活在春天那个月夜。那一夜,江边一定没有人,雾气把春天、江水,花朵遮盖的好好的,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穿上诗歌的内衣与神灵相会。当天地一片安静的时候,没有人的喘气声,没有人的欲念,没有人喧闹,喧嚣,争斗,大自然就恢复大美的态势,虫虫自然尖叫,草木自然伸腰舒展,花朵自然垂目,江河随意垂怜水下的鱼儿,这是白天有人时看不到一切。
那一夜,张若虚看到了初恋的那个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张若虚看到了一首诗歌。不是写出来的,是大自然自然状态,它就是一首诗歌,听到了,或看到了。大自然选择一个人,帮助它记录下来。羡慕树上那只鸟,它看到风来之前,那树枝一摇一晃,便就知道,雨后,天蓝云白。河清水绿。水汽弥漫,那些开在月夜的梨花桃花对春天的江水告别,但愿那些曾经的香气能够让你喜悦,如果还没有,我就朗诵一首春江花月夜,给你听。这月夜,或许就是一粒种子,等到了秋天才会有收成,金黄,碧绿,雪白,它们都是江河的雾气后代,彼此间不相识但又熟悉彼此气息,一个来了,一个走了,有一天又在一个朝代的月夜相遇。是春天,在江岸,花开了,月亮升起来了,那个夜晚,在雾气的召唤下,来了,聚了,又走了,又散了。
有些人在特定的环境才能成为不朽名作,一旦离开这个环境,既无名作也无不朽。比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那样一个春天的月夜,迷迷蒙蒙的雾气在升腾,若隐若现月色在的流动,那夜色里流动闪烁的江水,春天懵懂暗生的情愫,稍一触动就呲呲拉拉冒芽的灵感,一切都刚刚好,就在这样刚刚好的夜晚,不早不迟,不缓不急,一位寂寞孤傲的士大夫在空旷的江边,把他的孤危的意识、孤独的精神和孤往的情怀架设起来。这样的环境氛围特别适合与神灵在大自然中相见,相识,坐下来,各自述说,心底里从不外宣的话,而听众也是大自然,是一江一河一水一木一花一草。春水,江河,花草,月色,夜景,各自独立又浑然一体。孤独与浪漫,憧憬与悲伤,半遮半掩,半梦半醒。如若觉得张若虚是在月夜写诗,写下绝望的岁月,写下心里挂念的情感,难以平复的情绪,写下冠盖后世的诗歌,那么这一切都是随风而化的雪,无论多么暴烈,都会在北方的沙漠里找不到一点水的踪影。
那一夜,就该是这个样子,爱与哀伤。
那一世,就该是这个样子,美与孤独。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河年初照人。张若虚是第一个在江边看见月亮升起来的人,可是,他自己不知道,他问了一声,谁是第一个在江边看见月亮的人,几千年一夜一夜过来了,每年十二次月亮圆了,落了,笔墨春秋,日月开合,至今还没有一个人,大声说,月亮姑娘,我一生漂泊江河,只为在水中捞起你。在月色中,一切都朦胧迷茫,像极了初恋的那个人。
一个名字,一个朝代,一首诗词,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一个月亮,一江春水,世界如此波澜不惊,是因为荒芜的太久,也是一种丰盈。世间不是所有的诗歌都生在春天,江岸边,花开的时候,一个雾气笼罩的月夜。比张若虚小九岁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我觉得是在呼喊张若虚,他俩几乎都在同一个时代呐喊,采用诗歌的形式,在茫茫宇宙中找心灵慰藉,找到灵魂的出口。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这首诗那种悲天壮地,孤独而又辽阔,他的的精神世界人文情怀特别孤危,一个天,一个地,一个仰天长哭的诗人。作为同一个时代的诗人,诗人们有一个共同的心理仇人武则天。同样是哭泣,文青张若虚选择默默地流泪暗暗地孤独。而文化官人陈子昂则毫无悬念的仰天大哭。他们的孤独的厚度是一样的,他们孤独的指数一样高涨,只是表达方式各有不同。张若虚比陈子昂幸运很多,在春天的一个夜晚,在神灵引导下来到了水气弥漫的江边,与蝉鸣水草月光春潮一起遨游宇宙空间,在那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扁舟子,看到了扁舟子的初恋情人在明月楼里坐在妆镜前梳洗打扮。在张若虚的精神世界里,一江春水,一场春潮,一个月亮,一汪花草,一个天,一个地,一对相思不得见的恋人。
在武则天时代,文人的这种孤危的情怀,非常的壮美,也非常有灵感陪伴左右。陈子昂有天地伴陪眼泪横飞,骆宾王有李家江山坚定驻守心中,《讨武檄文》才华横溢,龙凤事体正义爆棚。张若虚的孤独是情怀,是一种向内的索引,他的孤独是莲花独美不得的忧伤。而陈子昂与骆宾王的孤独是一类人的,是向外的愤怒,龙椅上容不下一个女子端坐。张若虚是个简单的人。看张籍的诗歌,心里酸酸甜甜辣辣的滋味真的是难以平复。神灵总是光顾简单的人。张若虚很多的诗句就是神授,记忆是让人生出我不活了的嫉妒,也生出一个长长的唉。记得第一次看到唐朝诗人张籍的《节妇吟》,尤其当看到最后两句时,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表达完敬佩之意后,马上就开始嫉妒了。心想,这首诗怎么不是我写的,为什么非要是他写的,于是立马理解了以前一直十分讨厌的宋之问,甚至还觉得自己比宋之问更坏。据说,宋之问看到刘希夷诗中这两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生出杀掉刘希夷霸占独得这首诗歌罪恶的念头。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有些东西需要在月光下欣赏,有时想需要在静谧的夜晚去帮助排解消化。在阳光直射下,那一个自然现象不都是千疮百孔。当今的男女们,他们的过往哪一个不都是伤痕累累,而又希望在新的人中间修复伤口。时间修复一切,包括情感。
蒋勋说,好的诗是活在嘴边的。忧伤与惘然。不能把自己的人生过成月光下上午影子,要过成张若虚笔下的春江花月夜。春夜,江水浪迹,不小心溅出一滴情殇,也只有月夜懂得。诗人潘洗尘说,深情可以续命。好的文字可以断代。看了一些唐诗,读了一些宋词,品了许多元曲,有的诗歌要么差那么一点,要么就那不及一些,总留遗憾。一直到这首诗出现,似乎,心才觉圆满。细细读来,发现讲述了一场生离死别,通篇虽没有一个爱恨情仇的字眼,长长的文字,长长的忧伤,让我的心如同被掰开然后再慢慢揉碎的痛。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春江花月夜,有些感情已经超越了诗人与世界之间狭隘的小情小爱,纠纠缠缠,而是人与自然,灵魂与灵魂之间自由的共振共鸣。太多人喜爱春江花月夜,春还在,江水还在流,月夜依旧,可是,太多人的喜爱随着江水流走了。在海宝塔西边有一片长势低矮的草木,远看上去像是野生的杂草,走进之后,慢慢端详,仔细去看,它们是种植的,只是从撒上种子之后,就在天地间野生野长了。他们是一小片一小片紫色的薰衣草,由于土地碱性太大,薰衣草长得瘦瘦小小,没有姿态,一直当做路边野草杂草被忽略,少了传说中普罗旺斯薰衣草风韵。那天雨后,突然发现在低矮的草木丛中有一株形状似宝塔的紫色花草,我不敢确定它就是薰衣草。因为它与所有这个地区薰衣草不长相一样,水灵,有姿态,独立,风韵十足,傲娇于其他花草。我想,它就是诗与远方,他就普罗旺斯那株草,当它真的回到了我眼前,我才不敢相认,不敢相信。
真的是,太美好的东西,还是留在永远走不到的远方吧。如同一个一辈子都得走在路上的香客,孜孜不倦地寻找一座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庙一样。有一天,当佛祖心疼路上疲惫的香客现身的时候,香客一定不愿相信,不敢相信。一直想找到这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想把它和历史现实穿越起来去,比如一个春江花月夜,冲天浩荡的江水,盛开的花朵,无边的月亮升起的月亮,月亮月圆月缺。还有一个就是慢慢儿的夜晚,雾气腾腾的广阔的,这个原因就属于把它和历史现实去穿越。后人总是急于找到张若虚的故乡,很多迎风流泪的文青急于沿着他的故乡路途找寻花月夜来路,可是,张若虚没有故乡,他的故乡就是春江花月夜。没有路标,没有修饰,天蓝纯净,水透灵性,月藏本真,春江孤危。
风停了,风不爱我了,我还爱着风。
与一个三岁的孩子约定,用童话续写另一个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