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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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珍作品山水故乡宁夏情感 |
上苍的使者来了,有一只鸟,在雪后,出来觅食。
那天的雪下的雄赳赳的,如憋屈了许久,逮个空隙挣脱缰绳逃出的野马,有一种惟恐被牧马人再次套住的慌乱与焦躁。
这是西北的一个小城,南方人以为冬季的大西北和雪花是亲密的恋人,岂不知这里的冬季和雪花是遥远的异地恋,真想见到一场像模像样的雪不容易,一个冬天偶尔有一两次见面也是蜻蜓点水,晃一眼没了影子。今年,难得遇见这样一个雪天,从中午开始,厚重的云彩实在阻止不了雪花要扑下来的劲头,放手了,雪花醉醺醺地冲下来,没有任何过渡地一下子就白蒙蒙的了。
雪后的贺兰山像浴后的僧人。干净,安静,雍容,是个器宇轩昂的美男子。恍然发现,我的城市原来也可以这么俊。哦,俊朗是用来清亮眼神的,山一下子距我这么近,看得清清爽爽,这么大的雪,可山顶上没雪。山腰突兀和凹进去的地方都挂着雪,厚厚的,白白的,没有一丝丝别的东西,就是山,就是雪,那些白色的雪从天上飘来是什么样,落到山头就是什么样。山顶上最高处没有一丝雪花停留,也没有一滴雨水在身上驻扎,更没有一片落叶光顾,有些高处不胜雪。在乍雪乍晴的天气里,顶着一头厚雪静谧地看着天,安详地听着头顶的雪呼吸,凉凉的体会一堆雪拥抱的温暖。有福气.
我这里雪停了,其他世界的雪还在赶路。
贺兰山继续享受着雪后夕阳的眷顾,云彩追着夕阳戏耍,阳光半遮半掩,东边水墨,西边油彩,吸饱油彩的贺兰山,静谧,大度,有一种不亢不卑的平静,像是在在盛唐活过,又致力于南宋的颠簸,最后在元初破落之后,隐居于此,修炼成一位得道高僧,不再为着名利博弈,不再拘泥富贵荣华羁绊,不再复归曾经的高山峻岭的山高水长,而是舍弃了烟花回归山的本身,只为当下,活着,祈福,从此便有了自己习惯用词,枯着,绿着,黄着,在山里不羁而坦荡的存在着。
在雪花气也不喘一口慌慌张张飘落的时候,想起了一个南方的朋友,他说终有一天要在冬天来小城看一场真的雪。我拿起电话想告诉他,小城,雪正猛。电话刚拨出去我还没听到响声,他说话了,知道你在雪地里。
雪后好几天了,天也晴了好几天,决定去爬山。我是从一个小口子的地方爬上山的,那些地方的山腰上斜刺刺顶着几棵松树,不多,它们都是长在两山的缝隙间,顺着那些缝隙,还有几株冬天枯干的山杏树,看上去是枯枯的绿,远看是绿色,近看是枯的颜色。山杏果早已在秋天被风吹落了,地上有一些山杏的果实,朱红色,小拇指大小,它们三三两两散落在剩下褐色的枝干下,被雪沁的有点红润。这些枝干上蹲着厚厚的积雪,那是雪停之后积攒下来的积雪,有些若有若无的小野风,厚厚的雪花,随着小风散漫地吹,树枝晃动,有些雪摞的不结实,骨碌碌一下子都滑下树干,坠到山崖下。山崖的缝隙是经年下雨寄存雨水的通道,偶遇一场大雨水就会形成山洪,哗啦一下把积存的雨水顺势山底,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就有了山崖上的缝隙,雨水带来的草籽还有一些植物的根须就寻到生存的机遇,它们在石头最松软的地方游走,扎根,破石而出,找到生存的地方,一些草也就在此生根,生长。贺兰山上,很多的树,草,它们的根都是扎石头上的,这些是在没有雪的秋冬才可以看到的。它们一捋一捋的疏疏疏密密攀在山腰上,有时觉得这些攀在山腰上的草木,像极了一位手艺高超的民间老裁缝,他一针一线用把裂开的山缝在一起,成为一件绝世佳品。在一些稍微平缓的山坡上,山风把堆积的雪吹成一浪一浪的波谷,随着阳光的移动,向阳的一面波光凌凌,似质地良好的棉质袍子,太阳照不到的阴面有着银白色的贵重,两种不同阶层的雪因为阳光的缘故,让贺兰山变成了一个时髦的超哥。被雪覆盖的贺兰山,是了古人用墨省俭的水墨画。天气晴朗的时候,远观贺兰山,更像一位遁世的高僧,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蓝袍,在无遮无掩的山头静坐打禅。安详,阳光,尊严,和睦。再细看,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又是那样壮烈,山形多皱,岩石刚烈,山坡陡峭,山势险峻,整个山体长相酷似拯救人类于苦难的达摩世祖。
如果在夏天的五月,还能在贺兰山里看到积雪,别惊慌,也别诧异,更别迷信,那是山神留给山中特殊居民的一份口粮。山上有些风叫野风,它们起于山的半腰,这些风会拐弯,会走捷径,有风头,没有风的尾巴,乍起乍灭。有些风没有来路只有风尾巴,掳一把山石草叶走了。野风是种子的搬运工,也是山中居民的衣食父母。山上还有一种风叫贼风,它们是山野里的特种兵,是一股一股出现,凌厉,野蛮,绝杀,每一次出击都是杀无赦,他们是山神的贴身侍卫。对付的就是无知无畏敢于侵犯大山尊严的来犯者。在民间老人们都喜欢传说这些故事,谁谁进山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看了不敢看的东西,招惹了贼风,嘴歪了,眼睛斜了,腿瘸了,等等。
天晴朗的时候,有几只乌鸦出来觅食,厚厚的雪已经没过他们的小短腿,它们瘦弱的肚皮在雪地蹭来蹭去的,想不出来在这样的地方他们能找到什么吃食。雪白的是雪,黑呜呜的是鸟。上苍随手一出牌,就是经典。恍惚间,我几乎以为看到了那幅失传很久的兰亭序。铺天盖地的宣纸,破空而出的笔墨,经久不衰的经典。不经意间,人间与天堂就被几只有趣的乌鸦化为一体,分辨不清经典与平凡,神圣与凡俗的区别。凡间俗物只是这个牌局的观众,看见雪,看见几只鸟,看见一副千年难遇的书法。
张贤亮走了,可是,一直觉得他就住在贺兰里,继续写他没写完的小说中国。他是南方人,可我觉得他一定是喜欢雪的。
西部小城银川是我的故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人在此处,心早就流落到异乡。对待故乡我像个既劫色又劫财的蜜蜂,可故乡从来没有抗议过。不知什么时候,生活在别处这句话就一直左右着我的思维,让我远离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地方,我一次又一次在对故乡的回忆和怀念中冒充一个主角,自导再演一出灵魂流浪者的角色。在那个冬天,当我身心真的在故乡安家落户的时候,那场雪如期而至,也落在了我虚无缥缈的头上,再也不会觉得雨水比雪花更江南,风霜才与沧桑是最好的匹配。我是个渺小至极的一个俗人,喜欢看到山谷里的居民,喜欢它们在雨后晒晒翅膀,晾晾皮毛,或者因为饥饿雪后出来饥饿,不论是被人视为不洁的乌鸦,还是山中神一般难觅踪影的马鹿、獐子,青羊,盘羊,孤狼,狐狸,还有忽略不计的呱呱鸡,山老鼠,黄鼠狼,那是它们的世界,它们的江湖,弱肉强食,平等竞争。听老人们说,谁如果见到活着的马鹿獐子,就会转运。可是,马鹿獐子只是活在远远的影子里,现实里他们和龙凤凰一样飘渺,他们怕人,倒是那个名声不好的狐狸在贺兰山里获得神奇而美妙
我有一位远房的婆婆,她老汉在贺兰山里与狐狸有一场生死纠葛。婆婆的男人是个猎户,有一次进山几天没有猎到任何东西,猎人讲究不能空手回家。在老一辈人眼里,空就是困。他身上背着猎枪手里提着夹板空落落地走在夕阳里,长长的影子被高大起伏的山峰折叠成几截,那些影子像是随时与他别离的样子。就要走出大山了,在翻过最后的一个山峰就到了缓缓的小山坡,站上小山坡他就会远远地瞭到家里的炊烟。每次,他都是在里坐下来,揭开捆绑在肩上的猎物,放下猎枪舒展地躺在小山坡上,眯着眼睛抽一口旱烟,然后清点猎物,想象家里老婆孩子见到他的惊喜。那天,他的眼睛里突然看到一片火红火红的光,一种微妙的味道直钻他的鼻孔,瞬间他就有些昏厥,迷瞪。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冥冥中但又觉得一定会发生什么。小山坡上一只火红的狐狸从他面前跑过去,他努力想看清楚什么的时候,一只皮毛亮闪闪的狐狸就已经站在了山坡的顶上。这是只长相俊美的狐狸,它浑身皮毛红油透亮,站在小山坡上的它骄傲地睨视山中万物,山风小心翼翼地掀动着它的皮毛,一浪一浪的像是为它梳理那份独有的风流倜傥。狐狸精长着一身骚皮毛,他呆呆地看着,笨笨地说着。狐狸不知道一个人在夕阳中想抓住他的影子,他眼睛呆呆看着狐狸的时候,手不自知地摸到了枪,枪里装着沙弹。说不清,还是端起枪,趴倒,瞄准,砰的一声。一枪命中。那只狐狸在中枪的瞬间,转过身,两只前蹄凝固在空中,两眼盯住他,似乎还有一些笑容,随后,倒地。他突然地就失魂落魄了,扔了枪,丢了手中东西,连滚带爬挣扎着爬回到了家。到家几天他一直昏迷,连续高烧不退,嘴里不停地喊着,狐狸精,狐狸精。喊了几天,走了,那一年他只有二十八岁,留下四个孩子,一个老婆。据说,临走的时候,他的脸色红扑扑的很兴奋的样子,嘴角眉梢隐隐约约有些笑模样。我那个远房的婆婆今年已经82岁了,每次见到我,她都会重复讲那个故事,她说,我家老汉年轻时可俊了,他遇上的是狐狸精,没办法的事情。活到今天,再说起这件事,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年寻死觅活的撕裂,有一种雪后轻轻的掩饰。她脸上沟壑纵深,眼神深深远远地方,似探不到底的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洞里曾经填冲过什么。时间让一个人间悲剧变成了今日的戏剧,熬成了故事中的一瓶喝不醉的酒。
小城鸟儿不多,有喜鹊,麻雀,野鸭子,乌鸦,南来北往迁徙的大雁,还有偶尔来歇脚的红嘴鸥。自从这个小城准备更名为喜鹊城的时候,城里的乌鸦几乎就看不到了,它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转移到贺兰山里,这些乌鸦为了生存,活的也是格外用劲,活出了自尊。记得很多年前,乌鸦偶尔也会在城市的一些树林里,坊间地头露露面,捡拾小虫,落叶果子或者是别的是什么吃,后来它们都落脚在贺兰山上。它们在山下时,人很多,很稠密,好像他们也不怕人,倒是人很怕他们,见到他们躲着走,总怕染上什么不吉。到了山上,它们很怕人,远远地,看到人影就一跳一飞距离人很远。在这大雪天,山上除了人没有别的活物,只有那几只乌鸦,黑漆漆的在这白色的山地里活动。那天,我把头上包裹的围巾铺在石头上,我在石头上坐着,雪后的阳光很是刺眼。那个围巾两头有手绣,是两朵不大的红色的荷花,还有绿色的叶子,叶子很肥硕。坐了很久,一直盯着不远处几只乌鸦看着,也想把带来的谷物撒出去,可又怕惊动了一心一意觅食的乌鸦,还是互不惊扰为好。贺兰山上的万物不需要任何供养。如同碎雪需要铺张,大雪只能让世界更安静。我总是一个人去爬山,在山里喜欢一个人一直坐着,看贺兰山坐着的姿势最恰当。看着这座山坐成一位稳稳的老者,看着他的膝盖上有一部天书。慢慢读,慢慢地往沧桑里读,静静地往山那边悟,懂不懂没关系,读着,风说来就来了。天要刮风下雨的时候,给谁都没打过招呼。山不语,我就寡言。风来了,山就一切都变了,山里,多一种声音就多了一种色彩,尤其在春天四月,杂七杂八的一些色彩让山里活泛起来,也有了更多的声音。
贺兰山几乎陪着狭长的宁夏自北到南快走到了头。北起陶乐,那个瓦罐里都在笑的地名是黄河走出宁夏的尾巴,山势缓慢如暮年的老者,越向南行动就越是长得像青壮年,青春,冲动,好胜,一座山压着一座山的高,有的地方还有怒发冲冠的陡峭,等山势攀爬到青铜峡时,山势又回到了童年嬉戏玩耍的模样。贺兰山在银川段很壮年,很拔跷,直立高耸,山的东边是面向宁夏,西边挨着内蒙古阿拉善盟。好很多时候,站在小城仰望贺兰山的时候,总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挡都挡不住冒出来,每次都觉得贺兰山十足像个上门女婿。在宁夏他的名字叫贺兰山,上门到内蒙古它的名字叫骏马。可是在我的眼里,它是我的骨血亲人,是童年一起长大调皮捣乱的小兄弟,是中年一起历经生活磨难的朋友,也是暮年相伴饱读诗书兄妹。我会因为生活的得意而猖狂会一时忘了它,它不会,它一直在那里,不啃气,不声张,不夺目,稳稳地守候它的世界,它的忠贞。他从来也不突兀地表达什么,可是,我就知道,他在,就是好日子。
贺兰山是不会说话的。我的笔不是哑巴,替它说。几乎所有的山脉都是独立存在,没有那个城市和地区有这样一座山脉,天长地久地陪着一个地方的。贺兰山存在了几亿年了,人类还没出现的时候它们就存在,有人类了它们还在,将来人类万一不存在了,它们还在,而我只是初来乍到,绝不敢妄言。就是这样一座山,稳稳地立在银川的西边,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阻挡削弱了西北高寒气流的东袭,又阻止了潮湿的东南季风西进,顺便还用身躯遏制了腾格里沙漠的进攻银川平原腹地。有了贺兰山,黄河流域在宁夏段平缓舒展流过时,塞北江南这样的美誉简直就是对贺兰山的最大的褒奖。只有父亲对女儿,才会有这样的周到,也只有父亲才会给女儿这样稳稳地府邸。中国人讲究风水,银川八百里平原,西耸贺兰山,东流黄河水,朝起看太阳从黄河上升起,晚上看着太阳没入贺兰山里。这样一个祥瑞之地,这样一付好山水,真是万年难遇的风水宝地。中国的各个大山中,没有一座像贺兰山那样大起大落历经磨难,最后归于沉寂。如果说历史是一个巨大的窟窿,目光短浅者陷进战争里不可自拔,结局是注定了的。历史上贺兰山承领着一场又一场战争,这款风水宝地彻底打成一个草木不生的秃子,硝烟去了,冤魂走了,一切平静了,留下一个清冽旷彻的山峰。那些高低连绵的山峰刀劈斧削的痕迹还在,千年的风霜雪雨盘玩,现在剩下的是火烧过一样的褐色。贺兰山没有招惹风,风来过,没有招惹过雨,雨来过,历史上的每一场战争,每一次争斗,他都没有逃脱过。似乎,贺兰山是夹在历史缝隙里就像是一位绝世美人,每一场战争都要证明她的归属,证明掠夺她的合法性,可是最终,战争结束了,这位绝世美人也成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战争让太多的人冤死,太多的魂魄找不到归家的路。他们在山里游荡,寻找回家的路,回到故乡的路途实在太远,太模糊。上苍实在不忍这位稳稳的老者孤独,于是让山中有了居民,那些动物和带着翅膀的飞禽,是上苍的使者,它们是有使命来到待在人间的。某一天,在上苍的点化下,他们幻化成为贺兰山上的各种动物。马鹿已马的身躯鹿的纯真在山野里奔跑、獐子留下香气袭人的卵子被世人追杀,盘羊以头顶弯曲似利刃的羊角生存,青羊披着褐色的与山一样颜色的伪装在山崖跳跃,石貂徒有虚名地顶着贵重的皮毛躲藏在山崖,蓝马鸡以色彩斑斓的羽毛时刻躲避着枪口。贺兰山里那些有着好看容颜贵重皮毛的动物早就成了传说。只有名气不大样子平常百姓一样的青羊存活下来。
冬天,天气晴朗的下午,大概四五点钟的样子,山谷里的居民都会出来,它们要顺着山涧的小路下去,到夏天洪水冲击漩出的泄洪沟里找水喝。这个时候,结冰地方偶尔会有晒化的小洞有水积存。现在能看到的山中居民最多的还是羚羊。羚羊一家,有时是羚羊父母带着一个小羚羊,有时是羚羊父母带着两个小羚羊。它们长着和山体一样深枯黄色的皮毛,如果不仔细看或者羚羊们不移动,很容易被认为是山中的石头。有水的地方最危险。偷猎者总是躲在这个地方,窥视,瞄中它们。对山中居民羚羊来说,每一次喝水都是一次走向死亡的路途,可是,每天他们都必须面对着这样的危险。喝水的时候,青羊夫妻带着一个或者两个小青羊到山下找水喝。喝水的时候,小青羊低头喝水,青羊夫妻轮流站在水边四处张望,只要发现一丝一毫的动静,它们马上箭一般消失了。这些山中神灵。怕人。它们以及它们的上辈和后代,倒在枪口下,陷进里的时候太多了。他们怕了。怕人。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山外哐哐朗朗的动静,山里的狼消失了。七八十年代一杆杆猎枪扛进了山里,狐狸不见了。八九十年代盘羊倒在猎枪下,掉进陷进里,没了。青羊也没有几只逃过枪口和陷进。没有了动物的山,才真正叫秃了。不敢设想,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了动物的存在,只剩下欲望膨胀的人和人,会是多么贫穷。
去年,与朋友一起到阿拉善去看玛瑙石,车一路在贺兰山腰部颠簸,在一处险峻的地方,突然从山上走来四只青羊,看样子是青羊夫妻带着两个小青羊到对面山崖下排水沟里喝水,它们的样子特别大摇大摆,没有一丝恐慌不安,站在路中央看着车。在它们发现我之前,我已经先看到他们的踪影,于是停下车。我在心里默念,菩萨遇上菩萨。看着它们走过,下了山,走到水沟里低头喝水,看得很欢喜。再欢喜也不敢看久了,担心它们眼角的余光看到我盯得时间过久会吓着它们,于是,就放低时速慢慢走,回头悄悄看。这个奇遇,让我着实欢喜许久。
贺兰山上还有一位不言不语的居民,那就是贺兰山岩画。岩画没有前生后世,只有当下。在岩石朝阳的一面,在一些直立的石头上刻着,被誉为贺兰山无言的史书。这里的岩画群总数达2000多幅,都是一些单体图画。远处看是一些粗苯的线条,走进仔细看才会看清楚那是一些图案,那些图案古朴甚至拙朴到笨。被当代人誉太阳神的画,是一个努力想要画圆但又不圆的形状,围绕这些园有几根放射状的线条,除了太阳神还有类似人、动物,有捕猎的工具,最多的是一些鱼儿。画面单一,线条粗粗狂狂,像是小孩子用了很大的力气在石头上玩耍留下的痕迹。在岩画群有一幅画面很让人惊心,一个人叉开双腿,双手举过头顶,两手拿着一个类似于棍棒之类的东西。看出来这是一个男性,他的眼睛很圆,圆圆的眼睛占据了整个画面一般的位置。尽管他手里有武器,可是面部还是平和的,样子是天真于拙朴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产生了一点疑问,有很多专家毕生致力于研究着岩画,到底在研究着什么,想知道什么,想告诉人什么。在我看来,也许那么多人研究的东西,可能就是当时游牧的人无事可干的时候,随手用尖利的工具刻着玩的。没有缘由,没有刻意,只是好玩而已。
岩画拓片就是一种伪作。有人将宣纸铺在有岩画的地方,用木头锤子不停敲打,意图把那些活生生的岩画拓在宣纸上,然后再把颜料涂抹制成拓片。被拓片印在宣纸上的岩画,怎么看都觉得少了一种拙朴,真实的感觉,看上去总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眯瞪。拓片就是剽袭。那样的东西,出现不一样的材质上就像春末漫天黏人的柳絮。岩画拙朴的图案,底色是岩石,一种拙朴配上密质沁色的石头,有着古人刚韧的柔和的心气在,那样的心气只有透过坚硬的石头才能完完全全的把一种文化散发出去。什么时候,没有图谋的玩,如果成为一种图腾,这个世界就会和岩画一样单纯了,放羊的在山坡上玩,牛羊只低头负责吃草,岩画只负责晒太阳,大山只负责做好山的事务,太阳只负责升起落下,草只负责不管不顾的生长,花只负责自由自在的香着,树木只负责生长凋零,那么这个世界就是山水的,岩画就是石头上刻上的图案。
上帝的花园里有杂草,伪现代文明让人活得太用力了。而纸张力度则把这样的心气空泛了,物化了。没有心气的图案只是一种符号了。与历史更远了,距文化更稀薄了。因稀薄而显出为现代文明的声嘶力竭。失去了古朴的美,岩画被后人一次次地描摹,渐渐里本来的东西更远了,少了天真于淳朴的岩画,那些画面上的人与动物,便有了鬼魔的样子。现代文明让人世间的视角都存于一个洞穴里,从这个角度看世界,都有一个缺口,那就是没有节制的欲望。
这个缺口,还是等待女娲去补吧。
在当下,贺兰山总被俗世所累。
少水,少草木,少一份巍峨崇林常有的气象,少英姿勃发山的形貌,尤为耿耿于怀的是少猎奇传说,名人的坟堆不够高,坟堆里的金银财宝不够丰厚。自始至终这里的人没有断过一个念想,为贺兰山攀上一位有名的阔亲戚。
可惜,那些阔亲戚身世虽为显赫,他们只是贺兰山的过客,他们虽然暂时征服了这片土地,可是,一直没有摁下贺兰山的头颅。
西夏国开国国王李元昊这个烂鼻子,他看出了这款宝地,他把将自己的爷爷李继迁埋葬在贺兰山东麓,妄想世世代代做皇帝。以后西夏国的历代君王都非常看重贺兰山东麓背听松涛、俯瞰黄河的风水之地。他也将自己的陵墓修建在这里,经过190多年的持续修建,形成了贺兰山下壮观的帝王陵墓群。千百年来,世态变迁,那些收留昔日帝王身躯的西夏王陵,如今已成一堆堆土冢,坐落在贺兰山下。尽管这个王陵被一位闲得发慌的外国人拍了照片,也被西方人誉为东方的金字塔,可是在当地百姓眼里,他的真名很土气,叫双坟。
真实的历史一直被真真假假的隐瞒,翻开,合上。最终,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一代天骄到底最终埋在哪里,这是一个谜。这个谜蒙古人不想说,他们能说的就是剩下的马头琴,其余,他们说不出,无法说,不想说。西夏国不在了,没人给后人一个真实的答案。征服者一直插手上苍的牌局,总以为可以安排人世间的一切,总以为自己就是上苍的主宰,一直以为自己是上苍的宠儿,可以为所欲为,很任性,很自我,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陷入到一个又一个轮回里不可自拔。历史的悲哀就在于此。没有战争的破坏,当贺兰山在安宁里做自己,回到山本身的时候,人又开始把一座无辜的山,推向战马嘶鸣的年代,在硝烟和惨烈战争里寻找辉煌,捡拾战争遗留的孤魂野鬼装点商业门面。山川河流土地,应该得到更多的爱。真的。真心的无私的爱。这样的爱,会让他们真正呈现给人类本真的美,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土地就是土地,草木就是草木的样子。那样的话,人也会知道,人就该是人的样子。过去是迷,未来是梦,唯有当下,人应该活成人。贺兰山不需要名气,不需要什么名头,就是贺兰山,就是一匹骏马的样子。贺兰山不适合舒情只适合慢慢地叙事。
中国人心底里都有做皇帝的梦想,妄想,所以,前几年,为了开发旅游,李元昊又被轰轰烈烈地抬了出来,当作一个招牌入世了,成为一个榜样供人膜拜。于是,一个昊字便流行热闹起来。商铺也离不开一个昊,孩子的名字里也不缺少一个昊。百姓笑谈,日天了。在死人推里扒拉辉煌,荣耀,再贴在自己身或者孩子身上,这是多么寥廓的晦气,几辈子才能冲洗干净。公元1205年3月,虽说是春天,西夏国还是一片枯凛的季节,山上草还没有长出来。骄悍的成吉思汗就已经憋了一个冬季,忍不住了,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利刃,雄赳赳地第一次进入这片土地,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他先后带领他残暴的勇士五次进入这块神奇的土地。他要用手中的利刃征服一切没能征服的山川土地和人,最后,征服者葬身于被征服的土地上,再也没有回去。
有一阵,贺兰山与岳飞的《满江红》一首诗歌传说尘嚣飞扬,“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贺兰山位于大西北,而岳飞当时是和从东北草原过来的游牧民族女真人在交战,距银川的贺兰山十万八千里之远。因为岳飞一句诗词,贺兰山被更多的人了解知道,张冠李戴也算是沾了名人的光。历史很幽默也很顽皮,随手那么划拉,就让李家唐家朱家的千年老舖关门歇业了。无论当年这些家族多辉煌,多绵延,多潦倒,最终就是一抔黄土。很多东西是捂不住的,他们总会找到一个突破的渠道,你捂住嘴巴,就会从眼睛里跑出来,比如眼泪,比如贺兰山中的山杏花开。山杏花是贺兰山上一个特殊的存在,可以说是石头花,也可以说,山杏花就是贺兰山尊严的老者最钟爱的女儿。它们一米多高,长在石头缝里,有的直接就是从石头里直接长出来的,树身从上到下长满了刺。四月中旬开花的时候,小小的,碎碎的,粉粉的,白白的,水灵灵的,像个受宠的小姑娘。每一朵花的旁边长三到四个花刺,那些刺稍稍高过花朵。别伸手,伸手必被扎。山杏花是山神最钟爱的小女儿,在西北的春天,三月中旬,当山下的桃花杏花疯疯癫癫开放的时候,他努力的不委屈自己的小女儿山杏花,努力的让自己的小女儿山杏花开成他心头的最爱,努力的把储存了一个冬天的精气神给了这个小女儿,让她水灵,粉嫩,艳丽,开成她想要的样子。又到一年三月,贺兰山上的山杏花又开了,每次看山杏花,都会为贺兰山难过,一个没有被人和世界好好对待的山,山上的小野花,可是它们却依旧单纯地热爱着这个世界,守候这个俗世,不误时节的认真泛绿,认真枯竭,认真地凋谢,认认真真过每一个节气。
像是去年的春,像是去年的花,像是去年的人,唯有贺兰山上这天气,和魏晋时一样。这是一部石头写成的书,骨子里就像个吉普赛人,在俗世兜兜转转吉普赛人已经越来越没有生存之地,多少年过去了,那本书还在,我已经穿越到了山脚下,没有别的可以奉上,我只有一把狗尾草,不说悲喜,只觉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