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在《津沽旧事》里写,“每次坐火车往天津,由北站到东站一带,东望,无数简陋小屋麇集在沼泽地之上,心里总不免有些怕;而北京也有贫民,但地基高,不潮湿,又惯于在院里种两三棵枣树,秋天由墙外望去,绿叶红实,都放光,就颇有诗意。”枣树实在是不起眼的树,枝干不高大,叶子瘦小,果实虽密,不像柿子那么有诗意,在枝头挂满红灯笼。按说小时候也曾跟随表兄弟们去偷摘邻村的枣子,如今还有的印象,却只是树上的刺扎手,和被狗追得狼狈不堪,枣的滋味早忘光了。
离家不远的小街上,几年前看见一棵小枣树,结实比黄豆大不了多少,从青到红,路过时看一眼,心里微微一动。那枣就算能摘,估计也是不能吃的。枣叶揉碎,凑到鼻子底下闻闻,若有清香。今年冬天,树不见了,连树桩子也没留下。
惦记枣树,是因为鲁迅《秋夜》那个著名的开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个开头,有人赞赏,有人不以为然。教小学生作文的老师可能会说,为了表达的简洁,应当减缩为“我家后园的墙外有两株枣树。”有些作家也批评鲁迅罗嗦,我不明白是真糊涂还是别有怀抱。用心一读就知道,两种文字,意思不一样。原文不仅透露出寂寞的情绪,还写出孤高的态度。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种重复,暗示出时间的长和景色的缺少变化,以及作者的凝视之久和思虑之深。
类似的故事很早就有。欧阳修与同事出游,看见奔马踩死了卧在路边的狗,就问他们:“你们如何记录这件事。”一位说:“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另一位说:“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欧阳修听罢大笑,说像你们这么写,假如去修史,万卷也写不完。大家就问:换了你,你怎么写?欧阳修说,很简单,六个字:“逸马杀犬于道。”三种写法,第一种确实最笨。马踩死狗,用不着说是蹄子踩的。第二种其实不错。欧阳修版虽然简洁,意思有损失。狗卧在街上,被脱缰的马踩死,欧阳修简化为“脱缰的马踩死了路边的狗”,损失了两个细节。一,狗是卧着的。二,不是任何道路,是热闹的大街。这两个细节有没有必要,要看具体语境。
我们说文字简洁,意思是,如果其中的某些字句,删掉了并不影响意思的表达,那么这些字句就是多余的。然而须注意,文字不仅有描写和记录的意义,还有情感的意义,象征的意义,连很多人不在乎的音韵和节奏,以及语气这种不容易说清楚的地方,也马虎不得。如果是纯客观的描述,鲁迅的枣树当然可以按语文老师那样简化,但在寓意丰富的《秋夜》中,绝对不可以。
理解作品,有两方面的因素。客观上,就是孟子指出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主观上,不同经历不同性情的人,对作品往往有不同的理解。偏离愿意的理解甚至也能结出美好的果实。所以说,经典作品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一部分是作品本身,另一部分是后人对它的理解。蒙娜丽莎不过是达芬奇的一幅画,五百年来对画的阐释,就构成一部历史。《红楼梦》也一样。
在网上读过一位日本学者的论文,谈到鲁迅的《秋夜》,引了沈尹默的小诗《月夜》:“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着,却没有靠着。”两株树并排而立,却不互相依靠,说的是人和人的关系,或人和其他事物的关系,一种相互支持,相互理解,却仍保持各自独立的关系。他觉得鲁迅的描写有近似的含义。
但我的感觉略有不同,我读《秋夜》的开头,想到的是龚自珍。龚自珍的《记王隐君》,写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士。他说,早年曾在外祖父段玉裁家里见过某人书写的一首诗,诗好,字也好。后来在西湖一个和尚那里,见到一幅《心经》,觉得两幅字神韵相通,应出同一人之手,愈加难忘。不久之后,春天出螺蛳门游玩,与轿夫戚猫闲聊,戚猫指着一片荒冢说,那边有户人家,段先生每次来杭州,必定出城探访。于是他们走过坟地,走近一座木桥,桥边坐着一位九十岁的老人,穿着短衣晒太阳。向他问路,他说耳聋。龚自珍见他神气不凡,忽有所悟,便恭恭敬敬地说:老先生真是隐者。老人回答说:我没有印章。把“隐者”听成了“印章”。龚自珍见无法沟通,只好怅然而返。
次年冬天,朋友何先生来访,闲聊时说起,他家珍藏着宋拓的李斯郎邪石碑,某次得心脏病,医生不能治,多亏乡下来一老者,两幅药把他治好了。问报酬,那老人说,什么都不要,单要那幅拓本。说罢,取了拓本,飘然而去。
龚自珍把这件事讲给另一个朋友马太常听,马太常说,这个人他知道。他外甥锁成有次外出迷路,走到一户人家,顺着读书声进屋,看见四壁都是书籍碑帖,案上搁着一册《谢脁集》。锁成想借这本书,对方不肯,但答应抄一本相赠。一个月后,锁成去取书,见抄写的书法极美,类似虞世南。主人指着院里正在墙边锄地的男子说,就是他帮我抄的。
龚自珍在文中说,作诗的,抄写《心经》的,段玉裁去看望的,锁成遇到的,应该是同一个人。轿夫和西湖僧人都说,那人姓王,但不知其名。而锄地的那个人,可惜连姓也没打探出来。
《记王隐君》结尾写王氏居处的景致:“桥外大小两树倚依立,一杏,一乌柏。 ”
鲁迅喜欢龚自珍,《记王隐君》他该是读得很熟的。战士的形象,隐士的风骨,龚自珍向往之,鲁迅亦然。
原载《财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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